正文

縱已斷魂,終未斷魂 (4)

那些年,我們一起讀的詩 作者:傾藍紫


——此刻他是卑微地跪在高高的勝利者面前,但是翻開古代詩詞,就能看見他提筆笑傲在歷史中!

自此南唐滅亡,共歷三世,計四十八年。而李煜,即位十九年,就國破山河在。

而他那未完的傾城一闋,后人或為他填上:“閑尋舊曲玉笙悲。關(guān)山千里恨,云漢月重規(guī)?!被驗樗钌希骸盃t香閑裊鳳凰兒??粘至_帶,回首恨依依?!蹦囊环N填詞,都不及他缺半闋的悲涼。那是詞人的斷崖,他將從此墜落如星,讓他的結(jié)尾燦如煙火——他只有在墜落的時候才展開翅膀,只有在墜落的時候才發(fā)出光亮,只有在墜落的時候才是一個驚世的詞人!

國破以后,他還是靜靜地一個人寫詞,胸中云集的萬千水墨,被他一一點兵,列陣而出:

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詞人的國傾了,但他卻以亡國的悲情另建了一個詩詞的王國。他是這個詩詞王國最杰出的君主,用黼黻文字指點江山。這是趙匡胤所占領(lǐng)不了的,他一個胸?zé)o點墨的君主怎敵得過一支筆就可點出無數(shù)水墨江山的詞人?

在一次宴會上,趙匡胤問李煜:“聞卿在國中好作詩?!弊尷铎吓e其得意一聯(lián),李煜沉吟久之,誦其《詠扇》云:“揖讓月在手,動搖風(fēng)滿懷?!薄咀尨鸲Y時,團扇在手,如揮動一輪明月;扇子搖動,清風(fēng)滿懷,心曠神怡。趙匡胤一笑置之:“滿懷之風(fēng),卻有多少?”后來他對近臣說:“好一個翰林學(xué)士?!?/p>

誰家的江山不是坐?身為國主的李煜已死,只有一個詞人安然坐于新的江山里,辭舊迎新。

歷史的車輪碾碎了一個南唐,驚濤拍岸擊碎了他這位南唐國主的繁華春夢,但是一個詞人懷著赤子之心卷起千堆水墨云煙而來?!睹献印吩疲骸按笕苏?,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痹谠娫~的疆域里,一個詞人頂天立地地站起來了!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一個傾國的詞人誰還能比他更有激情寫傾城之詞?

所以,他寫了《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

多少淚,斷臉復(fù)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寫了《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寫了《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寫了《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fēng)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寫了《浣溪紗》——

轉(zhuǎn)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愿與身違。

待月池臺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眹埔院?,他不再是那個口粲風(fēng)花雪月的詞人,而是一個有了寬廣的情懷去容納人生的浮沉的詞人;寫的不再是讓歌妓們吟唱的小曲,而是關(guān)乎詞人自身浮沉的命運,天下興亡的浩嘆——在南唐之上,他是個國主;在天空之下,他只是那個念天地之悠悠的詞人!

王國維說他在詩詞的精神里儼然而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心:“尼采謂一切文字,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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