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先談論了兩天前的開庭,菊香貞子贊嘆說,鄧先生在法庭上的表現(xiàn)太棒了,有理有據(jù),不卑不亢。在引用1899年和1907年國際社會制定的兩個《海牙公約》以及1929年西方各主要國家簽署的關于空戰(zhàn)的國際法規(guī)《海軍條約》時,提到“不得以任何方式攻擊或炮擊不設防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和住宅”等相關條款,竟然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讓日本政府方的辯護律師也面露敬佩之色。最精彩的是,當對方狡辯說重慶是國民政府的戰(zhàn)時首都,正和日本國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不應作為“不設防的城市時”,鄧先生回答說,難道我的家是軍事設施嗎?我的婚禮是針對你們的敵對行為嗎?如果你們認為是,那么請你告訴我,世界上還有誰的婚禮,是必須受到攻擊的。我看到旁聽席上的日本人都笑了。鄧先生都可以去當律師了。
藺佩瑤說:“他本來就是學法律出身的呢,學的是民法和商法,只是后來繼承家業(yè)去了。”
“鄧先生在被問到戰(zhàn)爭時期有多少家產(chǎn)時,回答說‘價值半個重慶?!A太太,你們的損失到底有多大?”
藺佩瑤沉吟片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拔椰F(xiàn)在還想得起大轟炸年代,位于重慶瓷器街的教堂被日本飛機炸毀了,我去看望我的英文老師、那個教會的牧師,他失魂落魄地在一堆廢墟里翻翻撿撿,手里拿著半截十字架,眼淚把他滿臉的胡須都濕透了。我聽到他不斷說,‘God,God! Is this hell?Hell?’”(上帝啊上帝,這是地獄嗎?地獄嗎?)
菊香貞子小姐說:“戰(zhàn)爭就是地獄的代名詞。美國人轟炸東京時,上帝也保佑不了東京的教堂。”
藺佩瑤看了菊香貞子一眼,“重慶和東京,不可類比。轟炸東京,是為了盡快結(jié)束戰(zhàn)爭?!?/p>
菊香貞子忙一躬身,神態(tài)和語氣雖然極盡謙卑,但并不改變她的觀點:“請原諒,藺太太。東京大轟炸中受到傷害最多的還是平民?!?/p>
兩個女人雖然互相欣賞,但一提到過去的戰(zhàn)爭,都會非常謹慎,盡管那仿佛已是隔世的往事,或者在另一個星球才會發(fā)生的人類慘劇。有一個問題重慶大轟炸的受害者們就頗不適應:對他們很友好的日本人總喜歡用東京大轟炸和重慶大轟炸類比,他們會說,我們也是無差別轟炸的受害者,東京大轟炸,美國飛機一次就炸死了十多萬人。其實日本也有個“東京大轟炸受害者對日、美政府索賠原告團”,他們中的一些人也去重慶訪問過。他們見到重慶的大轟炸受害者總是說,我們支持你們的對日索賠,但請你們也聲援我們。讓我們一起來反對世界上任何形式的無差別轟炸。重慶原告團的一些成員口頭上雖然應諾,但心里的第一反應就是:活該!盡管大家可以一起在東京地方法院門口游行、喊口號,反對戰(zhàn)爭,但重慶人心里還是有個結(jié)解不開——你們挨炸是你們自己惹的,我們可沒有招惹你們。玩“飛去來器”的人,把自己的頭打破了,和故意扔石頭打破了別人的頭,其性質(zhì)是不一樣的。就連藺佩瑤這樣溫和寬容的女人,也不認為東京大轟炸的受害者可以和重慶大轟炸的受害者相提并論。藺佩瑤還記得大轟炸時期“飛虎將軍”陳納德一句有名的話:“這些狗娘養(yǎng)的日本猴子,用燃燒彈來對付平民的木板房,效果真是不錯。東京不是也有很多木板房嗎?”這是他在南山上觀察了日機轟炸后得到的啟示。到了1944年前后,美軍的B——29“空中堡壘”遠程轟炸機從成都起飛去轟炸東京,2000余噸燃燒彈傾斜而下,東京市中心方圓41平方公里被夷為廢墟。每當報紙廣播里播出轟炸戰(zhàn)果時,重慶的大街小巷里人們歡天喜地、揚眉吐氣。小日本終于也曉得挨炸的滋味了!沒有一個人會有一絲同情,只有解氣,解恨。藺佩瑤還為此專門在家里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舞會,請來了不少中美空軍飛行員慶賀成功轟炸東京。
唉,戰(zhàn)爭,一個普通民眾可不會輕易上升到全人類的高度去反思,他只會站在自己國家民族的立場、從與自己利害攸關的角度上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