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沒騎過牲口,一路上鏟得兩腿生疼,出了渾身大汗,隊伍走得又快,也不歇晌打尖,心里抱怨說:
“知道這樣不自在,還不如聽著春兒自己走來哩!”
又猜想:“他別把我拐帶走了啊!”
一路上,她只是覺著道兒遠,天快黑下來,才到了高陽,離著城門還有老遠,就出來一隊兵,槍枝服裝都很整齊,臂上果然掛著小紅星兒。問清了原由,叫高疤的隊伍在城外扎住,只叫他一個人進城。高疤說:“這婦女是來找丈夫的,也得讓她進去?!?/p>
講說了半天,城里的兵才答應(yīng)了,前后圍隨著他們進了城門。街上很熱鬧,買賣家都點上燈了,飯鋪里刀勺亂響,街上來來往往的凈是隊伍,有的軍裝,有的便衣,有的便衣軍帽,盒子槍都張著嘴兒,到處是抗日的布告、標語和唱歌的聲音。
先到了司令部,把高疤帶進去,把秋分帶到政治部來。走進一家很深的宅子,秋分不斷在石頭臺階上失足絆腳。正房大廳里擺著幾張方桌,墻上也滿貼著標語、地圖,掛著槍枝彈藥。幾個穿灰色軍裝的人正圍著桌子開會,見她進去,讓她坐下,一個兵笑著問:
“你是從深澤來的?”
“是。”秋分說,“我來找一個人,五龍?zhí)玫母邞c山?!?/p>
“高慶山?”那個人沉吟了一下,“他參加過那年的暴動嗎?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們當家的,”秋分低著頭說,“那年我們一塊參加了的?!?/p>
“這里有你們一個老鄉(xiāng),也是姓高,”那個人笑著說,“叫他來看看是不是。小鬼,去請民運部高部長過來,捎著打盆洗臉水,告訴廚房預(yù)備一個客人的飯!”
秋分洗完臉,一大盆小米干飯,一大盆白菜熬肉也端上來了。同志們給她盛上,秋分早就餓了,卻吃不下,她的心里怦怦跳動,整個身子聽著院里的響聲。同志們又問:“你們那一帶有群眾基礎(chǔ),現(xiàn)在全動員起來了嗎?高疤的隊伍怎么樣?”
秋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說:“土匪性不退!”
人們?nèi)α?,說:“不要緊。這叫春雨落地,草苗一塊兒長,廣大人民的抗日要求是很高的。明天高部長到那里去,整理整理就好了?!?/p>
院里有腳步聲,屋里的人們說:高部長來了。秋分趕緊站起身來望著,進來的是個小個子,戴著近視眼鏡,學(xué)生模樣,進門就問:五龍?zhí)玫娜嗽谀睦?秋分愣了一下,仔細一看,才笑著說:“這是高翔。你什么時候回來了?”
高翔走到秋分跟前,湊近她的臉認了一會兒,高興地跳起來說:“秋分嫂子!我一猜就是你們?!苯又謱ν緜冋f:“來,我給你們介紹,高慶山同志的愛人,農(nóng)民暴動時期的女戰(zhàn)士。”
“怎么一猜就是我,就不許你媳婦來看你?”秋分說。
“你來她來是一樣!”高翔笑著說,“你今天不要失望,見著我和見著慶山哥哥也是一樣!”
“到底你知道他的準信不?”秋分問。
“一準是過來了?!备呦枵f,“在延安我就聽說他北上了,到了晉察冀,在一張戰(zhàn)報上還見到了他的名字。我已經(jīng)給組織部留下話,叫他和我聯(lián)絡(luò),不久就會知道他在哪里了!”
這時又進來一個女的,穿著海藍旗袍,披著一件灰色棉軍衣,望著高翔,嬌聲嫩語地說:
“高部長,你還不去?人都到齊了,就等你講話哩!”
說完就笑著轉(zhuǎn)身走了,秋分看準了是大班的媳婦李佩鐘。
“好,我就來?!备呦枵f,“秋分嫂子也去看一看吧,高陽城里的婦女大會,比咱們十年前開的那些會還人多,還熱鬧哩!”
參加了大會回來,已經(jīng)多半夜,秋分直到天明也沒合上眼,很多過去的事情,過去的心境和話語,又在眼前活了起來??磥砗芏嗟胤胶褪暌郧暗那樾蜗嗤?,也有很多地方不大一樣。領(lǐng)導(dǎo)開會的、講話的、喊口號的還是小個子高翔,他真像一只騰空飛起的鳥兒,總在招呼著別人跟著他飛。十年監(jiān)獄,沒有挫敗了這個年輕人,他變得更老成更能干了。十年的戰(zhàn)爭的艱苦,也不會磨滅了慶山的青春和熱情吧?
為什么田大瞎子的兒媳婦李佩鐘也在這里?看樣子高翔和她很親近,難道他們在外邊守著這些年輕女人,就會忘記了家里嗎?
第二天清早,她就同高翔和李佩鐘上了一輛大汽車,回深澤來。她們路過蠡縣、博野、安國三個縣城和無數(shù)的村鎮(zhèn),看到從廣大的農(nóng)民心底發(fā)出的激昂的抗日自衛(wèi)的情緒,正在平原的城鎮(zhèn)、村莊、田野上奔流,高翔到一處,就受到一處的熱烈的歡迎。
汽車在長久失修的公路上顛簸不停,李佩鐘迎著風,唱了一路的歌兒。秋分感到在分擔了十年的痛苦以后,今天才分擔到了斗爭的光榮。她甚至沒有想到:在今后的抗日戰(zhàn)爭里,她還要經(jīng)歷殘酷的考驗和忍受長期的艱難。
黃昏的時候,她們到了子午鎮(zhèn)。秋分一下車,就有人悄悄告訴她:“慶山回來了,現(xiàn)在五龍?zhí)谩D銈冏?,他趕回來了一群羊!”
秋分沒站穩(wěn)腳,就奔到河口上來。船上的人和她開玩笑說:“不回來,你整天等,整宿盼,一下子回來了,你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在船上,秋分就看見在她們小屋門口,圍著一群人。在快要下山的、明凈又帶些紅色的太陽光里,有一個高高的個兒,穿一身山地里淺藍褲褂的人,站在門前,和鄉(xiāng)親們說笑。她憑著夫妻間難言的感覺,立時就認出那是自己的一別十年的親人。
她從船上跳下來,腿腳全有些發(fā)軟,忽然一陣心酸,倒想坐在河灘上嚎啕大哭一場。
人們沖著她招手、喊叫,丈夫也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她,秋分紅著臉爬上堤坡。
在平原痛苦無依、人民心慌沒主的時候,他們回到家鄉(xiāng)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