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們盤腿坐在條幾上，捂著嘴笑，忽閃著毛眼睛，你拍一下我的背，我捅一下你的肘，條幾不穩(wěn)當?shù)嘏鲆恍╉懧晛?，一廟院亂得像一鍋大火煮開的粥。

《鬧五更》結(jié)束后是三太太的《霸王別姬》。三太太李晚棠的扮相含蓄婉轉(zhuǎn)，美輪美奐，唱工也很精到。劍也舞得到位。臺下的女眷們感嘆臺上的愛情。女人甚時候也是線，男人甚時候也是陀螺，沒有線陀螺轉(zhuǎn)不開，有了線呢，男人又覺得綁得慌。演霸王的演員憑了肉嗓子虎吼，為了把聲音傳得很遠，吼出的聲音被撕破了，好像不虎吼，聲音就會被勁風(fēng)所吞噬。那虎喉被撕破時，頓時廟梁似動，四座皆驚。掌聲響起時，時雨廳和棲云廳上的官員和富戶也開始出賞錢。

蓋運昌看三太太的表演，不是看臺上，基本是從女女的表情中讀出來的。女女的表情不因當下的環(huán)境所動，是沉浸在劇中的。當霸王被四面楚歌包圍，霸王長嘆一聲：“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就項羽自身來說，尚不知突圍能否成功，生死未卜，能否保住自己的性命都是一個未知數(shù)，如何能再貿(mào)然帶著虞姬出逃？虞姬畢竟不是一個能征善戰(zhàn)的將士?。∨_始掉淚了，她不用手去動臉上的淚，一任淚水往下掉，就連聶山小聲喊她“娘”她也不吱聲，她進入了劇情，她把她想成虞姬了，她的內(nèi)心一定有比虞姬還痛苦的東西存在。蓋運昌這樣想她。

史書記載，項羽的《垓下歌》并不是唱了一遍。史書記載是：“歌數(shù)闕，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蓋運昌想：這個女女一定知道比他更多的東西，臺上的唱能夠真正演出真內(nèi)容的怕不多，也就是靠唱功贏彩，三太太也只是賣她的嗓子。

蓋運昌挪近女女坐下，看著臺上，手里抓了一把干果遞給地上站著的聶山。女女看到蓋運昌過來了，不好意思地抹了臉上的淚水說：“三太太真好看，人長得俊，演得也好。”

蓋運昌不接她的話，把手擱在桌子上托著下巴頦，用手捂了嘴巴壓了聲音說：

“要知道當時的項羽可不是一個一般的漢子啊，項羽在戰(zhàn)場上征戰(zhàn)多年，身經(jīng)七十余戰(zhàn)，所擋者破，所擊者服，從來沒有流過淚。這么一個硬漢子在告別女人時候哭了，且哭得很痛，千百年來感染得世上有多少人都哭了，你知道不？好漢子是娘們兒的陪襯，說給別人不懂，你懂。”

女女動了一下身子，低下頭說：“老爺，我不過是鄉(xiāng)野草民，哪里懂得那樣多的事情。我是被三太太的唱感動了，這世上的好都被三太太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