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鏡中爹 我生長在江南,家中仍按老北平習(xí)俗,稱父親為爹,母親為娘。 文學(xué)作品或電視影劇,有些刻意用“爹娘”代替“爸媽”,不只 為表明時代或地域背景,也是為加強(qiáng)親情意味,“親娘淌下淚水”就 是與“母親在流眼淚”不同。這兒不談文學(xué),因為爹娘在我實際人生中, 遠(yuǎn)非文學(xué)能比。 七歲以前,是個久遠(yuǎn)的年代,我的生活與一般孩童沒有兩樣。 每逢爹娘帶領(lǐng)兩個姐姐和我,晚上散步到南京的新街口新開張的 首都戲院看電影,我總盼望能在電影院吃到什么。哪怕回家的路上會 走酸了腿,被他們拉著拖著,因為我已闔上了眼,而他們卻起勁地談 著白楊、周璇什么的。 爹畫圖一流,每次應(yīng)我所求,緊握住我的小手,教我畫卡車、飛機(jī)、 輪船。事隔半世紀(jì),每憶及此,我仍能感受他手心的溫暖。 爹還會折紙船,有篷的、沒篷的、單篷的、雙篷的。正方形紙折 出來的船身寬,長方形紙折出的船身窄。爹甚至能用一張紙折出船邊 晾曬的衣服,然后像變魔術(shù)般,把衣服拆開,競變成另一條船,依附004 l 鏡中爹 在原先這條船上,令我吃驚不已,爹說這叫“雙身船”。 每次折紙船總花不少時間,我卻樂此不疲,憧憬著有天真去乘船 的滋味。當(dāng)時哪里知道,我與爹的歡樂竟這么短暫,甚至后來連他的 容貌都模糊了,即使我一生都謹(jǐn)記折好雙身船的要領(lǐng)。多年后,每當(dāng) 教自己的孩子折雙身船時,就溫習(xí)一遍,也重溫一遍。 一九四九年初,爹不再跟我折紙船了,那段日子全家天天出門搶 購米面油鹽。上午搶,免得下午漲價。最后我們到了南京的長江碼頭 下關(guān),乘江輪去上海。江輪會叫,會冒煙,一夜船下來,令我興奮無比, 圓了折紙船的夢。 我們住在上海黃浦江邊的大旅館,姐姐天天帶我到江邊,等待更 大的船,會漂洋過海、去臺灣的船。我們也在碼頭找真的雙身船,可 是我卻始終沒見過。 對于上海,很清晰地記得一件事,就是天天央求姐姐,帶我在旅 館上下樓坐電梯,從不嫌煩。那電梯有兩道門,其中一道有鐵條格子, 姐姐說手伸進(jìn)去會軋斷。 我們終于搭上一條輪船,大得不得了,但是人擠人。后來回想, 爹一定對娘及我們姐弟說了許多話,他們之中還一定有人含著淚。因 為,爹沒有登船,留在岸上。 爹和我們只通了兩三封信,每封都寥寥數(shù)語,寄信的地址也不 一樣。爹在信中強(qiáng)調(diào)共產(chǎn)黨來了后,生活很好,但是囑咐我們沒事不 要通信,要通信也要由南京秦狀元巷一位不認(rèn)識的李先生轉(zhuǎn)交,不是 直接寄到我們住的豐富路。爹當(dāng)時近五十歲,被通知又進(jìn)了“大學(xué)”,第一章 鏡中爹 l 005 還天天打籃球。娘保留著爹最后一封信。 我們不敢常去信,怕給爹找麻煩。隔了些時日,忍不住按地址去信, 卻一封封的沒有回音。 一年年,就這樣過去了。 老實說,小學(xué)時對于失去父親,日子久了漸漸習(xí)以為常,記憶里 不便的是參加作文比賽填表,父親職業(yè)欄不知如何下筆。娘教了我“,陷 大陸,失去聯(lián)絡(luò)”。 這七個簡短堅定的字,雖是寫給別人看的,但是卻明示我,沒什 么指望了。 四十幾年后,一九九二年秋天,滿懷希望,我終于又踏上大陸。 所不同的,這次是搭飛機(jī),是由我移居的澳洲飛去的。 南京新街口的晚上,依然擠滿人,擠滿車,擠滿樹,也擠滿嘈 雜。那家首都戲院還在,門前也依然有爹娘拖著小男孩,進(jìn)去看電影。 黑壓壓的人群中,我不斷閃躲走著,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也看不清 年紀(jì),五十,七十,還是九十? 忽然有人拉住我,問要不要以美金 換人民幣,我搖搖頭。就在想捕捉這人的面容時,他已隱人人群。 我忽然領(lǐng)會,自己僅是十二億分之一。 回頭看看這黑壓壓的一大片,爹真在里面嗎? 十二億人里,像我這種遭遇的,又有多少呢? 有人調(diào)查過嗎? 有人統(tǒng)計過嗎?006 l 鏡中爹 走在那條狹長古老的豐富路上,我找不到兒時的故居。原來“解 放后一切從頭起”,門牌號碼已從路的另一端倒過來編,單雙號也左 右對調(diào),有的一戶拆散,有的數(shù)戶合編。東西是舊的,規(guī)矩卻變了。 然而我還是走到路的另一頭,一家家數(shù)起,卻發(fā)現(xiàn)許多門戶內(nèi)全有我 模糊的記憶:石板小天井、曲曲拐拐的院落。一些七老八十的老婦人, 在里面生爐火,曬床單,洗洗涮涮的。我問不出結(jié)果,得到的是一張 張迷惑的面容,滿臉的皺紋。我心中急躁起來。 這些院落里,哪間有過我的童年呢? 這些老人里,哪些見過我爹呢? 大概都沒有。 , 可是我照了很多相,因為大概也有。那些滿臉的皺紋,莫名地, 令我親切、溫暖。饑腸轆轆,我疲憊地走出豐富路。當(dāng)年那個小男孩 看完晚場電影,怎么不會走酸了腿,走闔了眼? 五十年是人生的大半, 現(xiàn)在想回頭走兒時的路,縱然門牌號碼沒倒過來編,環(huán)境也變了,哪 能容你單純地一相情愿? 城郊紅十字會的人建議,不要一味尋找故居,該去試一試爹最后 要我們轉(zhuǎn)信的地址。我又燃起希望。秦狀元巷在夫子廟附近,狹窄的 石磚路,兩旁是斑駁的石墻和木屋,巷道里只能走自行車。爹,一定 來過這兒。這次我不再按照門牌,竟然很快找到李先生家,里面居然 還住著他的表侄母子,可是他們沒聽過爹的名字。 原來李先生早已去世多年,要是活著也已一百一十歲。據(jù)他表 侄說,李是民初革命元老,解放前是國民黨左派。解放之初已六十 多歲,但仍隨許多人進(jìn)了“華大”。華大是專為改造知識分子,或曾 在國民政府任職的人而設(shè)的思想學(xué)校。華大只存在兩三年,現(xiàn)在知第一章 鏡中爹 l 007 道的人不多。 這人的判斷是,他表姑父李先生也許與我爹是華大“同學(xué)”,也 許爹只是受他表姑父監(jiān)管的人之一,因此由他表姑父統(tǒng)一管制信件。 他這樣懇切地向陌生人說出家事,很使我感激,即使他能告訴我的就 這么多。然而無論如何,我覺得像在空中抓到一根從風(fēng)箏上斷了的線 頭??磥淼俣冗M(jìn)的所謂“大學(xué)”,真是華大。 隨后一年,靠著妻祖麗的大陸親戚萼芬姐的熱心奔走,在一個機(jī) 構(gòu)內(nèi)翻找檔案,最后居然給我寄來當(dāng)年華大的兩頁文件影印本。 我匆忙拆開信…… 啊,爹的親筆字跡,還有照片! 那是他在一九五。年,進(jìn)入華大時填的出生及學(xué)歷、經(jīng)歷表。 家屬欄,爹把我們的名字都謹(jǐn)慎地刻意更改了。姐姐用她們的小名 替代,我的刪除了第三個字,成了單名。娘的名字最為特別,混合 了她的名及號,并代以諧音字。配偶下落欄,填的是“在臺灣女婿 家閑住”。 爹為什么改我們的名字? 他當(dāng)時心中擔(dān)憂些什么? 爹是為了自 保? 怕我的姐夫,因為在臺灣地區(qū)的國民黨政府中工作,連累到他? 還是爹想保護(hù)我們? 怕萬一解放了臺灣,共產(chǎn)黨不滿意爹,而株連到 我們? 名字不同,爹與我們就沒了關(guān)系,我們不是也就不會受到他的 連累? 我看到爹清秀的字跡問,爬滿了焦慮,隱藏著智慧。然而,不 就是同一時期,我在臺北作文比賽中填表,竟然連父親欄都不會填, 還要靠娘教我“陷大陸,失去聯(lián)絡(luò)”? 那張兩時半身照里,爹穿白襯衫,頭發(fā)整齊,有點上禿。爹有對008 I 鏡中爹 大眼睛,是那樣炯炯有神地盯住鏡頭。我注視良久,爹盯住的是我。 剎那間,爹跳出了照片,與我面對面! 他那樣聚精會神地瞪著我,我 卻看不透他的心情。 那夜,我沒闔上眼。 清晨,我悄悄進(jìn)人浴室,旋亮燈。 小時候有次問娘,爹長得什么模樣。娘說爹很像我,但是有 點禿頭。當(dāng)時我心想,爹禿頭怎么會像我呢? 而現(xiàn)在這張照片,是 一九五。年爹進(jìn)華大前后照的吧? 那不正是我小時候問娘,爹長得 什么模樣的年代? 多年來,我一直揣摩爹的容貌,如今事隔四十多年,終于看見了 答案! ’ 我抬起頭,鏡子里是個每天都看到的五十來歲的中年人。我睜大 眼睛盯住“他”,那不也是跟爹一樣炯炯有神嗎? 只不過頭更禿了些, 那是因為,“他”比爹大了兩三歲。那么,再過兩三年,爹不就是鏡 中這模樣嗎? 那么,想知道爹后來是什么樣子,不是我一走到鏡前, 就能知道了嗎? 即使再也看不到爹以后的照片,再也沒有爹的消息, 又何妨呢? 視線模糊中,我已看不清楚鏡子,心中涌出一絲暖流。 就這一丁點,我與爹的故事。 就這一小片,相隔四十多年的牽連。 爹在華大“畢業(yè)”后的下落,那兩頁文件沒有記載,無從追落。 這件事我一直沒告訴娘,以免她傷心。整個經(jīng)過只有二姐和大姐夫知第一章 鏡中爹 1 009 道,爹疼愛的大姐,早已在中年過世,爹沒見過的二姐夫,也因車禍 去世。最近一年,娘體力日衰,無法看報,我才敢寫出來。 娘今年九十五。 爹比娘小一歲。 (按 :本章發(fā)表于一九九五年底,獲得世界華文文學(xué)獎。岳母林海音女 士看了深受感動,積極鼓勵尋找。數(shù)年后,事情出現(xiàn)戲劇性轉(zhuǎn)折。以下各章 寫于二o o 二年至二0 0 九年。)i- 上左 :“雙身船。與 。船邊曬衣”折法一 上右 :。雙身船。與 。船邊曬衣。折法二 中 :。無蓬船1 與 。有蓬船“ 的折法 下 :折完后的四種紙船 :無蓬船 (上左).有蓬船 (上右 船邊曬衣 (下左).雙身船 (下右)。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張維寅 約五十歲.?dāng)z于南京。 一九九一年.張至璋, 五十歲.?dāng)z于澳洲墨爾本。巷道里只能行走腳踏車的夫子廟秦狀元巷 一九九二年攝于南京。一九九二年南京豐富路住家 記憶中曲曲拐拐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