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那個張之洞多大年紀了？”太后微閉雙目，若有所思地問。

李蓮英眨了眨一雙又小又亮的肉泡眼，腦子頓時轉(zhuǎn)了幾個圈，他猜想太后問話的用意，再觀察一下太后的臉色，見她面目溫和，不帶慍色，這即是說，她對張之洞這個人并無反感。太后平日提起的人有兩種：一是她欣賞喜歡的，一是她憎惡討厭的。看樣子張之洞屬于前者，說不定此人以后會福星高照。于是，他答道：

“奴才也說不準。不過奴才聽說，張之洞是同治己亥年的進士，大概今年四十一二歲，正當年富力強。”

太后點點頭，便揮了揮手，示意李蓮英退下。接下來，太后又看了幾個折子，上奏的同樣慷慨激昂，旁征博引，侃侃而談，但無論從立論的深度，還是辭章的文采，均不及張之洞。她沒再往下看剩下的奏折，只是大體瀏覽了一下上奏者的姓名和題目。然后，她靠在龍椅上，雙目微合，想想該怎么辦。

李蓮英不失時機地把一杯香茶輕手輕腳地端上來，同時還拿來熱毛巾。太后擦了把臉，向他吩咐道：

“你去把乾隆爺留下的那本地圖冊拿來。”

“喳！”李蓮英不一會兒捧來一部藍布包皮的線裝圖冊。

太后的目光停在封面那一行漂亮瀟灑的楷體字上：《大清全輿圖》。這本圖冊的題字是乾隆爺?shù)氖止P，傳到她手里已經(jīng)過一百年了。圖冊的藍布包皮已經(jīng)掉色陳舊，紙頭發(fā)黃，但圖冊保留得完整無缺。打開圖冊首頁，一幅木刻版的大清疆域全圖展現(xiàn)在眼前。大清的疆域像片桑葉，又像一個上寬下窄的金元寶，而她，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就是這個金元寶的女人。她先在圖上找到京城北京，接著目光從東北、蒙古移向西北邊境，最后終于找到了伊犁。她看到，伊犁毗鄰俄羅斯帝國所屬的哈薩克。她估摸著，這塊地方也就她的指甲蓋兒那么大，到底有多大，她始終弄不清楚，大臣們講有好幾萬平方里，看來也是塊不小的地盤……

她神色不動地靜靜想著。巨大明亮的燭光映在她那秀美而白皙的臉龐上，但由于梳理的發(fā)髻偏高，使她的臉好像拉得老長，而近來玉體欠安，加上操勞國事，使她的眼角皺紋在燭光下更為明顯。好在案頭沒有鏡子，否則她是絕對不肯看到自己這副憔悴模樣的。眼前的這檔子事兒，是她垂簾聽政以來最棘手的一件。她壓根兒就沒料到崇厚與俄國人訂約會激起朝野那么大的反響。不僅那些言官御史，就連平日從不上書進言的賦閑大臣，也披瀝陳辭，力主拒約，嚴懲崇厚，誅殺賣國賊?？磥沓绾袷欠噶吮娕巳瞬恢亓P，不足以鎮(zhèn)撫文武群臣?？墒窃捰终f回來，殺了崇厚，就等于扇俄國人的耳刮子，俄國乃虎狼之國，比英國法國更兇狠狡詐，而且貪得無厭。上月把崇厚押起來送大獄的時候，聽說俄國公使大鬧總理衙門，迫使六爺紆尊降貴親自登門向凱陽德解釋緣由。現(xiàn)在若殺了崇厚，還不給鬧翻了天？要是他們動武尋釁，從海上攻打天津，誰能擋住他們不進犯北京呢？左宗棠的大軍遠在西北，遠水解不了近渴！說實在的，她打心眼里害怕那些洋人，一想起咸豐十一年英法聯(lián)軍攻陷北京的情景，她就心驚肉跳。那年她和皇子載淳跟隨咸豐帝巡狩熱河，說是去打獵，其實是逃難呀！一路車馬顛沛，沒少受罪。所以她怎敢開罪洋人？上月李鴻章的奏折一報來，她就覺得李鴻章的話有幾分道理，原想伊犁交涉崇厚既已簽約，索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伊犁邊陲小鎮(zhèn)，割給俄國一點領(lǐng)土也無關(guān)大局。但左宗棠的奏折跟李鴻章針鋒相對，他捍邊守疆的決心比起李鴻章一味求和來，似乎更理直氣壯，她又有點傾向左宗棠。按說她不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女人，她處事果斷和狠辣，非凡人可比，但處置崇厚這件事，的確事關(guān)全局，影響國家安危，她還得跟最親近的王公大臣們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