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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秦淮暮色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第一章 秦淮暮色

說不盡的秦淮河啊,說不盡的秦淮河!

千年的繁華之地;千年的奢靡之地。流淌的是十里脂粉;還是十里血淚,誰也說不清楚。十里秦淮,是南京最熱鬧、最繁華的一條河道,這里有最豪華奢侈的妓院,有南京城里最有聲價的一群妓女,“戶戶皆花,家家是玉”,艷幟高揚的絕代佳人,招引著四面八方的風流豪客,使秦淮河幾乎成了娼妓業(yè)的代名詞,成了江南首屈一指的紙醉金迷、酒色征逐的銷金窟。

大約自東晉以來,這里就出現(xiàn)了滿載麗色的畫舫,每當花燈初上,輕柔靡曼的歌聲,拌和著琴聲、笛聲,忽隱忽現(xiàn)地隨風飄蕩過來,把過往行人挑逗得如癡如醉。千年之后,到了明末清初,那就更淫蕩得一塌糊涂,有人描寫如下:

由南門橋迄東水關,燈火游船,銜尾蟠旋,不睹寸讕。河亭上下,照耀如晝。諸名妓家,廣延長席,日午至酉夜,坐客常滿,撙酒不空。大約一日之間,千金糜費。真風流之攄澤,煙月之作坊也。泛舟者始于初夏,迄于中秋。游船數(shù)百,震蕩波心。清詞南曲,十番鑼鼓,騰騰如沸,各奏爾能。薄暮須臾,燭龍炫耀。簾幕畢鉤,倩妝倚欄。

可見美色如云。

我們所寫的正是明末清初的秦淮河。當時號稱“文壇領袖”和“風流教主”(二者往往是難分難舍的“結(jié)晶體”)的錢謙益曾津津樂道:“海宇承平,陪京(南京別稱)佳麗,仕宦者夸為仙都,游談者據(jù)為樂土。征歌逐勝,秦淮一曲,桃葉諸妓,梅花漾其妍萃。”這個“胡子眉毛都雪白”的老色鬼倒是享受“承平”了,可以盡情地玩弄佳麗,搞一些“模特兒大獎賽”,選一場“秦淮八艷”,把瘋狂的“玩女人”不斷的花樣翻新,那管佳麗們的血淚含笑往肚子里吞!“文壇領袖”不負“時代的使命”,引導了“美女經(jīng)濟”消費的新潮流。淫蕩的南京越發(fā)人欲橫流,文人墨客以詩酒狎妓為時尚,名流雅士以得名妓為風雅,當然,才華橫溢的名妓也以能得名士的賞識而自豪——但卻往往是謬托知音,到頭來命運更慘。

話說崇禎十五年,歲在壬午,即公元1662年春天的秦淮河。這時距明思宗吊死煤山已經(jīng)區(qū)區(qū)不到三年了,但是,秦淮河淫靡依舊。只不過在春光明媚的某一天,妓女們會采取“集體行動”——把男人們統(tǒng)統(tǒng)趕走。這是她們獨有的節(jié)日,姐妹們會聚在一起,舉行“盂蘭會”。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要侍侯男人的女人們,在這一天總算可以擺脫色鬼的糾纏;不管病痛還是悲哀都要強做歡笑的粉頭們,在這一天里,總算可以向姐妹們傾吐一下自己的真實感情。相對來說,這一天才是妓女們難得的“解放日”,陽光明媚;永恒的陽光明媚。

風光旖旎的秦淮河畔,有一個更幽靜的去處叫桃葉渡,那里新近蓋起了一幢造型別致的小樓,叫絳云樓。據(jù)說是錢謙益送給秦淮名妓柳如是的禮物,不過卻隱含著“紅運到頂”的祈禱。他已經(jīng)被閑置得太久太久,最近夜觀天象,洞察天下大勢,信心滿懷,拈髯微笑;“古往今來英雄崛起于草莽之間,天下大亂方能造就一代領袖,流賊與邊寇同時逼京,正我輩大顯身手之機也。”他在振奮之余,就不免動了“金屋藏嬌”的雅興,蓋起了這座絳云樓。小樓掩映在綠蔭叢中,潺潺流水輕輕地漫過小橋,偶爾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用婉轉(zhuǎn)的啼鳴,劃破了寂靜,過后就只剩下了彌漫的脂粉氣了。

然而今天,卻反常的突然打破了寂靜,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常了——這是因為來了鄭妥娘。

腳還沒踏進門檻,聲先震塌屋頂:“老娘今天要當一回老大!小女子們都乖乖地給我把‘浪’勁兒收起來,聽我的調(diào)遣!”說著,一掀門簾,在客廳里亮了相。

客廳里早已三個一堆兩個一簇的集滿了人——當然都是女人。她們一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很有一點爭芳斗艷的味道。江南春早,她們又習慣于賣俏,所以衣服就顯得過分單薄,輕紗難遮玉體,就難免肉光閃爍。說著說著,不知碰到了哪一個的敏感部位,就引起了接連不斷的笑聲。那是貨真價實的“艷笑”——帶著“吃吃”不斷的余韻。

“三個女人一臺戲”,這戲正上演著,卻突然被門外的一個女人打住了。她們只見掀簾進來的這個女人身材高挑,明顯地超過了江南姑娘;可那腰身卻象江南姑娘一樣的婀娜。“這女人很美!”這是她給人的第一印象。她動作很快,很快就給人只看背影。那背影上有一條長長的、黑黑的、蓬松不羈的發(fā)辮,正隨著她的步履飄逸,讓她的形象平添了勃勃的生機。

只見她旁若無人地直奔主人的座位,轉(zhuǎn)過身來,一腚坐下,眾人可就目瞪口呆了:這個女人的一雙如同黑葡萄的大眼睛奪去了所有人的視線;不!是她視線中的那股英氣逼住了所有的人。那英氣好爽朗、好俊俏、決不咄咄逼人;卻又勾人魂魄,看你一眼就會令你終生難忘。配上她那非常性感的嘴唇,不乏溫柔嫵媚,但是,英豪之氣卻令她的美麗別具一格。

“這是誰?”有人在竊竊私語,“選‘八艷’時怎么沒看見過她?”

“哎呀!妥娘姐,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異常清脆的軟款吳語掃除了人們的狐疑:“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鄭妥娘呀!”

說吳語的女子名叫李香君,有一本專門記載秦淮名妓的《板橋雜記》說她“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婉轉(zhuǎn),調(diào)笑無雙,人名之曰‘香扇墜’”。此刻,鄭妥娘就直呼其外號:“香扇墜!叫了董小宛沒有?”

“跟著陳圓圓去了。”李香君回答,然后不無嗔怪地說“你就沒忘了董小宛。”

“那當然了!”鄭妥娘應聲回答,“咱這一群人都下作;唯獨她有點當皇后的高貴。”

李香君有點不悅地扭過頭去,鄭妥娘立即服軟地說:“好了好了,我這嘴臭,你別見怪。董小宛新來乍到,第一次參加咱們的盂蘭會,可不能‘為官殺個羊,官沒撈著嘗’。老娘就是為了她,才在這里混充‘大粒核桃’的。”

“不害臊!”李香君回嗔作喜,“二十歲就自稱老娘!”

“我不自稱老娘,難道要你那個侯方域叫我不成?”鄭妥娘立即反擊,“那你不就矮了一輩了嗎?”

一句話說得李香君紅暈滿腮,她正苦苦地戀著“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已經(jīng)成了公開的秘密。

一個叫寇湄的馬上給李香君解圍;“妥娘姐,你為什么不去參加‘選美’?依我看,‘秦淮八艷’都不及你,你要去了,保險奪魁。”

“我為什么要去?”鄭妥娘不屑地說,“為了讓自己賣個好價錢嗎?我還沒有賤到非拍賣自己不可的地步。”

一句話把眾人打得鴉雀無聲,她還覺得言猶未盡,就憤激地說下去:“那幫臭男人偷偷摸摸地耍弄我們還不夠;還要在大庭廣眾肆無忌憚。你瞅瞅他們一個個的眼神,哪個不是象刀子似的?恨不能把你的衣服剝光,讓我惡心!”

她說了,眾人也聽了。毫無回音,但是幾乎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斂了斂自己的衣襟。

氣氛驟然冷了下來,鄭妥娘也察覺到話說得不是地方,便馬上收斂了話題:“好了好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說臭男人了!臭男人敗壞情緒。”

“你一口一個‘臭男人’,莫非男人都臭嗎?”

“都臭都臭!概沒例外。上了床,個個都是大角豬。比豬還臭!”

“瞧你這張嘴!”李香君聽不下去了,就打斷了鄭妥娘,“我看你一輩子不嫁人!”

“嫁!嫁!干了我們這一行的,還想有個好嫁?與其給一個白發(fā)公公當小妾,還不如老死在秦淮河上。反正都是男人的玩具!與其低眉順眼地侍侯一個,還不如我在秦淮河上過一天尋找一天的快活。”

眾人都明白鄭妥娘言有所指——不久前就是在這座樓里有一場黑白反差極其強烈的婚禮。年方24歲的柳如是嫁給了年逾花甲的錢謙益為妾。一個是白發(fā)蒼蒼,但渾身老皮黢黑;一個是青絲閃亮,皮膚嫩白如瓷。這場婚禮令許多妓女艷羨不已,但卻讓鄭妥娘搖頭嘆息:“是的,這也許是一個妓女最好的歸宿了。不久前顧橫波嫁了人作妾,柳如是不過是步人后塵而已。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莫非等待自己的也是作妾的命運?”

這是始料未及的,她只是率而傾吐,卻帶來了自己的憂傷。俊美的大眼睛已經(jīng)熱淚盈眶了。

還好,恰在這時,門外玉佩叮當作響。簾子一掀,出現(xiàn)了兩個麗人——

一個款款走來,恰似弱風擺柳。那大紅的繡花衣裙,開領很低,像是特意露出一縷雪痕,故意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她的腰很細,真的是粗不盈握,隨著輕盈的腳步婀娜地扭動,越發(fā)顯出江南姑娘的萬種風情。再一看臉,哎呀媽呀!怎么美到了這么個分數(shù)?粉嘟嘟的瓜子臉上嵌著一雙奪人魂魄的丹鳳眼,亮得揪心挖膽。它躲在又細又黑又長的眉毛下,不時地閃過一瞬秋波,越發(fā)會令男人們心靈戰(zhàn)栗。這是一種真正的“艷麗”;是“天下第一美人”才具有的“艷麗”。這個美人就是陳圓圓,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嫖客這樣地描寫她:一見面就冒傻,所有的男人都會被她的美驚呆;呆不久就刺撓,沒有一個男人能繼續(xù)看下去。要么跑出去;要么撲上去。這是一個男人沒法看下去的女人。

另一個卻就沉靜異常了,她似乎不很出眾;但是在這脂粉叢里卻又絕對是鶴立雞群。她不施粉黛,只是素面朝天。但是那天然的膚色卻是白里透紅。那白,晶瑩細嫩,似乎能掐出水來;那紅,隱隱約約,平添了無限生氣。她也有一雙美麗異常的大眼睛,誰都會猜到她秋波一閃,一定會顧盼生情。但是此刻,它卻平靜如水,仿佛微波不起的湖面,籠罩著朦朧的輕紗,深沉得令你去作無限的遐想。她的身材也非常的苗條,但卻兼有南國姑娘與北方佳麗的美,跟陳圓圓比,同樣的曲線玲瓏,卻少了些許的孱弱而多了幾分健美;跟鄭妥娘比,同樣的性感畢露,卻少了幾分的野性而多了若干嫵媚。她的美,并不鮮艷奪目,但卻洗滌靈魂。她吸引你坐下來,立即就穩(wěn)若泰山,再也拔不下眼來了,越看越愛看,越看越舒坦。真的是如沐春風,飄飄如仙。鄭妥娘說她“高貴得象個皇后”,她果然后來就做了皇后,成了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妓女皇后”。她的名字叫董小宛。

兩人氣喘吁吁,看來走得很急。尚未坐定,陳圓圓就說:“小宛好靜,你硬要拉了人家來做什么?”

董小宛立即怯怯地道歉:“我去給佛祖燒香,耽擱了。請姐妹們見諒。”

“你這毛丫頭!”鄭妥娘嗔怪,“上香有什么要緊?哪個像你這么認真?你當眾人都當真禮佛呀!找個泥胎當伴而已。”

“罪過罪過。阿彌陀佛!”董小宛趕忙頷首。

其實,鄭妥娘說的倒是實話。不僅秦淮河上的妓女個個到廟里燒香,其他的地方也都一樣。妓女都是廟里的???。他們的心太苦太苦,可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們大哭一場,沒有一個人能傾聽她們的苦楚,只在她們這里購買歡笑。她們只能在泥胎面前倒自己的滿腔苦水,把泥胎當作自己真正的朋友。

這是在神圣的外衣下進行的,誰都知道不是認真的,但是誰都不會去戳穿它。鄭妥娘大殺風景,就令眾人有點難為情。局面有點尷尬,鄭妥娘也有點察覺,可偏偏不買帳,繼續(xù)說下去;“就咱們這樣的人還想當佛門弟子!拉倒吧!”

她的一路憤激令眾人十分掃興,大家就木然地瞅著她。真是乘興而來,敗興卻不期而至,弄得大家都灰溜溜的。節(jié)日的氣氛一掃而光,有的人就想挪步離開。

董小宛在眾人面前是只要有人說話,就輪不到她。因為她不是一個鋒芒畢露的人;何況她又新來乍到,心中傷痕累累,就更少言寡語。可此刻她不能不說話了,因為涉及到了佛祖。

她侃侃而談:“我佛慈悲為懷,菩渡眾生。我輩雖然身操賤役,但猶可佛在我心。佛是不會遺棄我們的,因為佛有大智慧,知道我們都是萬不得已,被逼上歧途的。只要我們不心甘墮落,佛就不會認為我們下賤。我們正在遭劫,但要力種善因,以求來世善果。佛不棄我,我卻棄佛,那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她說著,有人偷偷地問陳圓圓:“她怎么知道的這么多?”

陳圓圓也小聲地回答:“她的養(yǎng)父就是一個和尚——在家居士。”

鄭妥娘卻聽不下去了:“你都瞧瞧,是不是來了個真尼姑?我看你干脆出家當尼姑好了。”

“你當我不會呀!塵事一了,我就立即遁入佛門。”董小宛十分莊重地說。

吵吵嚷嚷的盂蘭會眾佳麗各獻絕技。李香君難得地一展歌喉,唱了昆曲〈蔡中郎〉,鄭妥娘嚷著要董小宛用琵琶伴奏。

“這是南曲呀!”董小宛委屈地說。

“長簫太壓抑,還是用琵琶吧。老娘喜歡痛快!”

其實,董小宛是彈不出“痛快”之聲的。撥彈了不多時候,鄭妥娘就聽出了悲切之音。隱隱約約,似有若無;但卻如泣如訴,震撼她的心。她知道,這里寄托著董小宛的身世悲哀,聽著聽著,不由得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就潸然淚下,在淚影中就幻化出斑斑血跡了——

誰知道董小宛這一“千古名妓”的身世呢?描寫她的著作真的是汗牛充棟;甚至那冒牌的國史《清史稿》,都閃爍其詞地提到了她,以致造成了“千古之謎”。然而,她卻仿佛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似的,關于她成人之前的經(jīng)歷,一個字也沒有。莫非悲哀得讓所有的文字都成為一種多余了嗎?

她不知道媽媽是什么模樣,只聽父親說很美很美。很美的母親哪里去了呢?她不敢問,一問爸爸就唉聲嘆氣。待她怯怯地走開,一回頭卻又看到慈祥的父親在暗自垂淚。這是一個謎;一個她要全力揭開的謎!然而,未等她揭開,謎底就石沉大海了。她不僅看不到媽媽的模樣;而且得不到媽媽的信息。

不過她有濃郁的父愛,慈祥的父親在他人的眼里也許只是個迂腐的冬烘先生,可在女兒的眼里卻是世上最好的爸爸。她在爸爸的懷里當然也可以撒嬌,但是更多的時候卻是在畫畫寫字,爸爸一心一意要把她培養(yǎng)成曠世才女,讓她一字不漏地背誦《漱玉集》,開口必說李易安(李清照)在她幼小的心靈里樹立憂國憂民的形象。

可惜這種愛突然終止了——爸爸突然消失了,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天她隨爸爸到菩陀寺里去進香——這是很正常的,爸爸是個佛教徒,上廟燒香是他的日常功課。他隨爸爸來到之后,照例跑出去跟一個叫慧清的小沙彌玩耍,可這一天爸爸卻拉住了她,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小宛莫名驚詫地望著突然變得完全陌生了的父親,預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發(fā)生,但卻讓破門而入的清菡居士打斷了。

清菡居士是爸爸的老朋友,小宛經(jīng)常看到兩個人在一起高談闊論。在小宛的心目中,這是兩個怪人。無論那一個,獨處的時候,都是表情木然,可是湊在一起,可就判若兩人。誰都神采飛揚,時而痛哭流涕;時而振臂扼腕。她不知兩個長者中了哪門子邪,起初嚇得手足無措,但是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然而今天卻十分反常,只見兩個老人凝重地對視了很久很久,然后父親像突然下定了決心,堅毅地一下子把她推開,不無感傷地說:“你畢竟是個女孩子!到外面的世界去玩吧!”

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她從外面歸來,父親就永遠地消失了。清菡居士成了她唯一的親人。

他問父親的下落,居士卻就一味地念“阿彌陀佛”。

在清菡居士的庇護下,她的童年依然充滿了陽光,只不過帶她上廟的換成了養(yǎng)父。

養(yǎng)父當然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不過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和尚。他自己說自己“六根未盡”,對塵世的事不能置若罔聞,這就令他十分痛苦。

清菡居士自稱是“邊緣人”,在當?shù)孛耖g有很高的聲望。他不屑于跟官府打交道,許多官兒慕名求畫,他都一概拒絕,死皮賴臉索求的,他就涎臉開出很高的價碼,讓官知難而退。相反,普通百姓要畫,則是有求必應,形成巨大的反差。有一個官吏利用了一個貪小便宜的刁民來求畫,讓他知道了,就畫了一個橫行的螃蟹,還提了詩:“附炎趨勢是本色,看你橫行到幾時?”讓那官得畫之后,根本掛不出來。據(jù)說,他還畫了一幅別致的仕女圖,密不示人。

他為什么稱自己是“邊緣人”?這是一種“自解嘲”:“我為官府所不容,進不了他們那個圈子;可是又離不開塵世,到山林終老,還跟普通百姓的命運緊緊相連。普通百姓大多也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我也在他們的圈外,所以只能叫作‘邊緣人’。”

董小宛是在他的嘆息聲里長大的。

是的,塵世的種種哪一件不令他扼腕嘆息?他不是明思宗朱由校,但是也同樣為“流賊”和“邊寇”而憂心如焚。

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呀!

朱元璋建立了一個“警察國家”,整個明王朝都是“特務統(tǒng)治”。特務統(tǒng)治的基本特征就是普天下彌漫著假話。崇禎皇帝登基之后,殺了大特務魏忠賢,卻繼承了魏忠賢的衣缽。他就聽不到一句真話了。“陜民大饑,易子而食”,可所有的奏章都是:“皇上圣明,帶來了五谷豐登。國富民強,一片升平景象。”明明是怨聲載道,逃荒的人流涌向了四面八方,他得到的情報卻是“天下子民,感恩戴德,齊聲高呼,萬壽無疆”。于是像所有的“一把手”(在崇禎來說,只不過是國家的“一把手”而已)一樣,都是瞎子、聾子。不管他怎么精明過人,也不管他怎么勵精圖治,都只能充當眾人捧在手中的“白癡”。天下已經(jīng)大亂了,他還沉醉在“中興名主”的美夢中。

李自成接過來高迎祥的造反大旗,在滎陽大會之后,自稱“闖王”,已經(jīng)造成了“遍地皆賊”的局面。普天之下到處都在唱著“盼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歌謠。這時,崇禎皇帝才聽到了一點點“賊”的信息。甭說,那信息是大打了折扣的,自然撲不滅那燎原之火。火勢眼看著就要燒到金鑾殿了,滿朝文武才惶惶不可終日。于是,“剿餉”、“遼餉”各種名目的橫征暴斂,接踵而至。弄得更多的百姓鋌而走險。號稱“二百年基業(yè)”的大明王朝風雨飄搖了。崇禎皇帝焦頭爛額,手忙腳亂地調(diào)兵遣將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憂心如焚地苦熬歲月。

這時,在東北迅速崛起的女真族,已經(jīng)改了國號叫“大清”,他們的第二代首領皇太極乘虛而入,率領著幾十萬大軍逼到了山海關,野心勃勃地覬覦中原。大明王朝面臨著滅頂之災。

崇禎十二年己卯,公元1639年,崇禎皇帝暫時顧不上如火如荼的農(nóng)民起義了,把“兼攝五省軍務”的洪承疇匆匆調(diào)到了抗清第一線。這一年,“明以洪承疇總督薊、遼”。明清展開了歷史大搏斗。

遭際了這樣的年代,清菡居士當不成“世外哲人”而只能做一個“塵世之佛”。他不能不食人間煙火,眼瞅著兵荒馬亂、餓殍載途的殘酷現(xiàn)實,他不能不憂國憂民。一個“不在編的和尚”真的是人輕言微。他奔走呼號的結(jié)果只能是自己重病纏身,眼瞅著不久人世了。

就在這樣的年代里,董小宛遭受了接二連三的打擊:喪失了唯一的親人;也喪失了生活的信念。

清菡居士病倒了,日夜都離不開人照料。這時候,她就特別恨自己是個女兒身。白天,他可以衣不解帶地侍奉左右、接屎端尿;然而夜晚呢?夜晚就只能靠那個倒在家門口的孫可望了。

孫可望是清菡居士“撿”來的弟子。那天早晨,清菡居士照例出來掃雪,卻發(fā)現(xiàn)門口躺著一個乞丐。不僅衣衫襤褸;而且奄奄待斃。對這乞丐的用心,清菡居士當然洞若觀火。他知道這個乞丐要死在他的門前,按當時的規(guī)矩,是要讓主人負責一切的;然而,“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還是把這個乞丐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這個乞丐本是陜西饑民,出身寒微卻極其聰明。他活過來之后就跪倒在清菡居士面前,死活不肯起來。起咒發(fā)誓地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無以報答你的救命大恩,就只能在你這里當牛做馬,聽憑你的驅(qū)使。今生今世,我就是你老人家的一條狗。”

清菡居士讓他弄得措手不及,就急急忙忙地說:“老夫雖然只是在家禮佛;但也是佛門弟子——”

“俺也愿意隨你皈依佛祖!”孫可望急急攔阻住居士的話,表達他的無限虔誠。

清菡居士認真地端詳了他半天,然后搖了搖頭說:“你六根未凈;且在眉宇之間有一股殺氣。哪能經(jīng)受得住佛門的清苦?”

孫可望又指天鳴誓:“今后若有殺人之念,天打五雷轟!”

居士被纏得無可奈何,就嘆了一口氣,說道:“佛法無邊,是劫也躲不過去;你要誠心禮佛,明天我就教你《楞嚴經(jīng)》。”

這孫可望果然聰明,很快就得到了清菡居士的歡心,教他琴棋書畫,他竟一點就通,用不了多久,他就故充風雅,儼然一副名士派頭,居然會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給什么“西關商場”題起門頭來了。

然而,董小宛卻很不喜歡他;尤其討厭他那雙賊忒忒的眼睛。自從來了不好對義父說的那種情況之后,這雙眼就不時地盯著她那個地方看,看得她心驚肉跳。那目光是猥褻的,只是偷偷地一窺,就讓她膽顫得發(fā)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見了那小沙彌慧清,目光里更充滿了令人恐怖的殺氣,好毒好毒,令她想到了蛇蝎。

然而,為了恩重如山的義父,她又不得不與之朝夕相處。不料這個孫可望竟突然規(guī)矩起來了,目不斜視,儼然正人君子。這欺騙了清菡居士。他在臨終的時候,竟然把董小宛托付給了孫可望。

老人彌留之際,再現(xiàn)了令她悲哀欲絕又刻骨銘心的一幕:養(yǎng)父和她的生父一樣,都是拉著她的手,久久地不愿放開;不過,養(yǎng)父卻是用斷斷續(xù)續(xù)的微弱聲音給她說了幾句讓她永遠難忘的話。這話,是關于生父的,多少年來她都急于知道,然而,養(yǎng)父卻緘默其口;現(xiàn)在他終于說了;但是卻說得并不完全明白。她一字不漏地記住了:

“你的父親……是個國士……常人難以理解他……他卻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憤世嫉俗的人,滔滔然天下皆是也,遭際了萬馬齊喑的時代……緘默其口,獨善其身者多……他卻要大聲呼號……把‘多嘴’當成了‘己任’。……記??!他是因為‘多嘴’……才走上不歸路的。為了那個與他完全不相干的……袁崇煥。”

她含著熱淚送走了清菡居士,哭得好不傷心,不知是為了養(yǎng)父,還是為了生父。

老人臨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把董小宛托付給了孫可望。

令董小宛十分驚奇的是:這個孫可望竟突然連眼睛都十分規(guī)矩起來了。幾乎在一夜之間,他就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兄長:不!一個口中念念有詞的佛門弟子。不過,他念的經(jīng)文只是一個名字:洪承疇、洪承疇。

這是一個董小宛熟悉的名字,因為生父與養(yǎng)父在高談闊論中常常提到,而且提到時總是慷慨激昂,甚至會發(fā)生激烈的爭吵;然而,與孫可望有什么關系呢?

不久這個謎就揭開了——孫可望竟帶著她去見這個遠近聞名的統(tǒng)帥。

這是一場令她異常激動、印象終生難忘的會見,跟她一生的命運緊緊地連結(jié)在一起。真的如佛門所說:種下了“大因果”。

這是她第一次見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有種莫名其妙的慌亂。但是那男人的眼神卻讓她鎮(zhèn)定了下來。那是一個完全成熟的男人的眼神,在四方大臉上炯炯放光,不乏堅毅,也不乏慈祥:不乏威嚴,也不乏溫柔。出自一個少女對中年人的信賴,他立即博得了董小宛的好感。然而孫可望一開口,卻就面目全非。

孫可望十分猥褻地說:“我怕大帥軍旅寂寞,特獻美女一名。保證是個原裝貨,含苞的花蕾。大帥就受用了吧!”

一切全都明白了!更大的慌亂一下子吞噬了董小宛。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孫可望竟然卑鄙到了這個地步!恩將仇報,辜負了他稱之為“恩師”的臨終托孤不說;還把她推進了“火坑”——她一生就怕“遇人不淑”,現(xiàn)在看眼前這個威風凜凜的中年人,絕對不是善良之輩。他那一把年紀,又是朝廷大吏,還不是三妻四妾?等待我的只能是無窮無盡的災難!孫可望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憑什么賣我?你這毫無操守的小人!這就是你對恩師的承諾嗎?她在頃刻的顫栗之后,心中就燃起了萬丈怒火,從秀目中噴射出來。她豁上了!甚至想利用眼前這個大官懲罰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洪承疇一見董小宛,猛的喚起了他的一種情愫:眼前這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酷似他剛剛送給崇禎皇帝的那個。他覺得這是上蒼對他的厚愛,就有了一種沖動。但是一看到美人眼里的怒火,就立即想到眼前還有一個孫可望。

他扭頭對著孫可望,不無威嚴地喝問:“她是你的什么人?”

“啊……”孫可望囁嚅著說不出一個囫圇話,模樣就越發(fā)猥瑣了。

洪承疇突然大喝一聲;“你就不怕背負一個‘拐帶人口’的罪名?”聲震屋瓦,氣壓泰山。

董小宛在內(nèi)心里吶喊:“痛快!”孫可望卻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連連叩頭:“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洪承疇又回嗔作喜,不乏和顏悅色,聲若蚊吶地問:“那她又是誰呢?”

這一下子又把孫可望的魂兒喚了回來。他靈機一動,立即十分虔誠地說道:“大人鞍馬勞頓、沙場搏命,對國有功,為民立勛,理當享盡天下絕色;否則小人也于心不安。”

洪承疇不耐煩了,老實講,古老的中國是一個等級社會,有一條“潛規(guī)則”,就是下級必須拍上級的馬屁;殊不知“豬肉也有吃膩的時候”,聽常了,耳朵也會起繭子。像洪承疇這樣的老官吏,此類如同小兒學語般的“直統(tǒng)統(tǒng)”的“阿諛套話”,哪能取得“邀寵”的效果?當下他就打斷了孫可望的馬屁,直截了當?shù)貑枺?ldquo;她到底是誰?”

“這還有什么關系嗎?她只是一個女人。”

“是誰?”洪承疇大喝一聲。

“是……是……清菡居士收留的一個丫頭。”

“好?。?rdquo;洪承疇竟喊了起來,然后湊向前去,仔仔細細地端詳面前的麗人,“名不虛傳!不愧為一代名流調(diào)教出來的女子。風度、氣質(zhì),都足以為‘天下母儀’!”

董小宛羞澀地低下了頭。

她僅只是羞澀嗎?不!在孫可望與洪承疇說話的時候,她的心靈里經(jīng)歷了巨大的“情感風暴”,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都似傾盆大雨澆注在她那未經(jīng)磨難的心田里。她哀哀無告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注視著將決定她的命運的洪承疇。

這似乎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中年人呀!他并不像一般的官吏那樣兇惡;倒是有幾分善良。不像人們通常所說的那么令人厭惡,相反,倒是有幾分讓人親近的風度。他的剛毅、他的氣概、甚至他的才華都表現(xiàn)在臉上了,方才,孫可望稱他叫“督爺”,莫非他就是名震遐邇的洪承疇?

想到這里,她就不免慌亂了,下意識地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不要以死相拼了吧,能給一個英雄當個隨軍小妾,也未嘗不是自己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的歸宿。于是她就羞澀地低下了頭。

再說那洪承疇,他是一見董小宛就被美色緊緊地抓住了,只是礙于“官威”,他不能不習慣的矜持,所以就未能立即失態(tài)。但是很快也就認可了孫可望的“孝心”。竟下意識地問:“意欲何為?”

孫可望一聽,立即興奮得渾身發(fā)抖,看來“英雄難過美人關”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天下沒有不吃腥的貓,你洪承疇也一個鳥樣!眼看著自己不虛此行,他就合盤端出了自己的企求:“投奔督爺門下,謀個一官半職,也好出人頭地,不枉來到人間走了一趟。”

這令洪承疇大為歡心,和顏悅色地向前拉起了孫可望。孫可望立了起來,正想把滿腮紅暈的女人推到洪承疇懷里,卻見洪承疇陡的臉色一變,同時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你想干什么?”晴天霹靂!孫可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無措地望著突然盛怒的洪承疇;董小宛卻瞥見了在他的身后,帳篷開門處,立著一個普通而又尋常的軍官。然而,這個軍官卻既不普通,也不尋常。他連接著洪承疇的命運。此人名曰牟更忠,外號“牟小鬼”。

顯然,那督爺是表演給這個普通軍官看的,奇怪!堂堂總督為什么要怕一個普通軍官呢?

未等她尋到答案,就又聽到了訓斥聲:“本督榮肩朝廷重任,事關社稷安危,半點疏忽不得;你卻要用女色來讓本督分心。把本督當成了什么人?也是好色之徒嗎?”

孫可望大為驚訝:“難道你不是好色之徒嗎?”

董小宛卻在想:此刻這個督爺不失英雄本色。

不容分說,洪承疇就讓那個軍官把兩個都趕了出來。董小宛“禮物”未能當成;但那個督爺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怕的是,那個督爺?shù)箾]有對她非禮,而那個養(yǎng)父托孤的孫可望卻對她毫無人性地下了口。一個赤裸裸的畜生!完全不顧身下少女的斑斑血跡,一次又一次地施暴,直把她蹂躪得奄奄一息。嘴里還念念有詞:“我再叫你端莊!你端莊就壞了我的好事。我再叫你端莊!”

她哭過、鬧過、喊過、咬過;然而,面對一個流氓、一個養(yǎng)肥了的豺狼,她所做的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她很快就成為一只隨時都準備挨宰的羔羊。

然而,她的災難還遠未結(jié)束。這個孫可望也許是玩夠了她,也許是另有所圖,居然把她帶給了一群“流賊”。這群流賊也許是久未見到女人了;更何況眼前竟是一個姿容絕代的美女?一個個就像蒼蠅見了血。他們把獸性發(fā)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爭先恐后地在她傷痕累累的身軀上逞威。直到她昏迷過去,完全不知人事。流賊把她扔在雪地里,呼嘯而去,她很快就凍僵了。

幸虧有一個老人救了她。老人是個“軍戶”,天下大亂之際,征兵“勤王”,他無兒無女,年老體弱也得濫竽充數(shù)。到了邊防前線,卻被涮了下來。孤苦伶仃往后返,卻在冰天雪地里救了董小宛。爺孫兩人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回到了蘇州,老人卻疾病纏身,撒手歸天了。只把一個老伴陳媽媽留給了她。為了謀生,也為了報恩,她只好在秦淮河上討生活。這種身世,怎能不令她悲悲切切?

此刻,她懷抱琵琶“大弦曹曹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曹曹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只不過“落”下的都是斑斑血淚而已。

這時候鄭妥娘潸然淚下倒猶可說也;只是在絳云樓外卻有一個“掛單”的和尚哭得死去活來令人費解。這個和尚破衣爛衫,穿著一雙帶血的草鞋,面黃肌瘦,狼狽得不象樣子。但是淚水遮不住他那一雙聰慧過人的眼睛;更擋不住他那刻骨銘心的回憶。

琵琶聲歇,墻外的掛單和尚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鄭妥娘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悲潮滾滾,熱淚盈眶。但是,她從不肯在人前流淚,竟掉頭離開了絳云樓。墻外的和尚卻等到天色將晚,呆呆地目送著董小宛的背影好久好久

三天以后,絳云樓的女主人柳如是度蜜月歸來了。

這個柳如是可不得了!不僅在中國娼妓史上地位顯赫,在艷幟高揚之外,還高舉著愛國主義的大旗。而且,連中國最偉大的歷史學家陳寅恪老先生都寫了皇皇巨著《柳如是別傳》。長達八十萬言。這是個真正的“千古名妓”,此刻,她就像一只珍貴的金絲鳥,環(huán)視著身邊名貴的家具、豪華的陳設、絢麗的被褥,既沒有婉轉(zhuǎn)啼鳴的雅興,又沒有悲天憫人的思索。只是呆呆地遐想著昨天夜里的情景。納她做妾的是自稱“千古名士”的錢謙益,這個老風流此刻還在酣睡,昨晚簡直是發(fā)了瘋,表現(xiàn)出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激情。這令她感到了一絲喜悅,也許他能夠多陪伴我?guī)啄臧?!既然上了秦淮河,就只能身不由己,唉!莫非真的如鄭妥娘所說,當人小妾就是我輩最好的歸宿?嫁個名士竟成了值得慶幸的事。

想到這里,她就倍感慵懶了。明明知道“女為悅己者容”,也懶得梳洗打扮了。

女人??!女人。駐顏無術呀!再怎么美麗也是曇花一現(xiàn)。二十四歲了??!這在秦淮河上已經(jīng)是老太婆了??!我這歸宿實在也是無可奈何呀。

她有一種“隨遇而安”的瀟灑,在秦淮河上很有人緣。這場被人羨慕的“黑白婚姻”,得到的是一片贊揚。唯獨鄭妥娘“潑涼水”:“找了一個雙料的‘爺’罷了。有錢,更有一把年紀!當爺爺綽綽有余。”贊揚聲早就在那“老厭物”的無能下被忘得干干凈凈了,唯獨鄭妥娘的話卻時時刻刻響在耳邊。作為一個女人,她確實十分大膽。僅僅十四歲,就跟一個長工“私通”,充分地享受了偷吃禁果的歡娛;也遭到了偷吃禁果的懲罰。她被賣到了秦淮河。由于她的大膽,也由于她早期的經(jīng)驗,她的風騷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很快就在秦淮河上獨占鰲頭了。那時侯沒有成立“協(xié)會”的時尚,如果類似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就一定會由她發(fā)起成立“秦淮河妓女協(xié)會”,并自任會長。

她是真正的“女強人”、貨真價實的“婦女領袖”。

這樣的人,大都性欲極強,柳如是也不例外。然而,卻找了一個“黝顏鮐背,發(fā)已鬈鬈斑白”的老頭子,就只能忍耐“饑渴”。世事難以兩全,她本來就是妓女,要那方面的滿足,實在是易如反掌,但是卻沒有“名分”。要“名分”,就得“守規(guī)矩”。她的郎君錢謙益早就說了:“既往不咎;但是從進了錢家的門開始,就得以烈婦貞女自尊自愛。勿謂言之不預也!”她對十分無能的“老公”只能忍氣吞聲。

唉!作為一個才華橫溢的少女,她當然追求自己美好的愛情。十六歲的時候,她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了陳子龍,那是在橫湖的一艘花船上,幾個掛著文人頭銜的嫖客,給她介紹了新來的客人。那是一個頗有“燕趙之風”的慷慨激昂之士,然而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國秀才。他的談鋒寒光四射,咄咄逼人似北方的崇山峻嶺;他的舉止纖巧溫柔,脈脈含情如南方的水鄉(xiāng)澤地。剛?cè)嵯酀?,令她心悸,特別是他對國事的尖銳抨擊,都令她一見鐘情,覺得那蕩漾的湖水恰似她的心境,自己等了很久的男人,原來卻在這里!

那天,陳子龍似乎也對她情有獨鐘,看她的眼神溫柔得大半都是羞澀。他借酒上臉,竟讓她走筆作歌。

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對她來說,小菜一碟。何況她又想在心儀的人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華呢?于是她欣然命筆,詩句如長江大河,滔滔而出:

江皋蕭索起秋風,秋風吹落江楓紅。

樓船蕭鼓互容與,登山涉水秋如許。

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

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碌碌。

繡紋學刺兩鴛鴦,吹蕭欲招雙鳳凰。

可憐家住橫塘路,門前大道臨官渡。

曲徑低安婉轉(zhuǎn)橋,飛花暗舞相思樹。

初將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邪狹。

她的詩句還沒有寫完,周圍早就圍上了一圈男人。他們一個個裝模做樣地“贊嘆”:

“好!鳳凰比鴛鴦大。我倒希望能得到柳姑娘的一對鴛鴦。”

“你自己是想配鴛鴦吧?可惜你不是鳳凰。”

“她又不是官妓,想弄蕭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嘛!”

“那么多的高枝,那一根能招著鳳凰可很難說,你看她現(xiàn)在正紅得發(fā)紫,能‘從良’嗎?”

“不要把歡場女人的話當真;何況她又是在這里寫詩!”

柳如是從來不把人們的議論當回事,尤其是男人的議論,統(tǒng)統(tǒng)權(quán)當是放屁。她自管按自己的思路寫下去:

婦人意氣欲何等,

與君淪落同江河。

多情感嘆當盛年,

風雨秋塘浩難繼。

這時,一個老者捻著銀須叫了聲“好!”。滿座的嘈雜嘎然而止,柳如是也停下筆來,靜靜地等著老者的評說。

老者繼續(xù)習慣地捻著他的花白胡須,滿眼風情地瞟了她一眼,然后徐徐地說道:“前已‘暗舞相思’;現(xiàn)又決心‘同淪江河’,這情豈是一般的妓家所能道哉?不知子龍賢弟是否有膽量涉足這‘風雨秋塘’?”

這似乎很平常的話,幾乎要打下了她的眼淚,她含著熱淚感激地望了老者一眼,感到他是那么慈祥、那么善解人意。她記住了這張臉。有人告訴她,那老人叫錢謙益,表字牧齋。是當今的“文壇領袖”,“天下第一名士”。她就更記住了這個名字

哪個被叫著“子龍”的年輕公子,倒是很有膽量與她同居,對此,錢牧齋拍手大笑:“好!一個是才女加神女,一個是才子加神童。才同神同,非一般的才子佳人所可比擬。只可惜,‘秋塘風雨難為繼’一語,當初就有一點箴言的味道——”

少男少女可不管什么箴言,他倆沉醉在熱戀的狂歡中,忘記了一切。“花月正盛開”“半醉倚輕紅”“名妓與名士”的浪漫聲震太湖,這歡樂的日子就太短促。“家庭環(huán)境的復雜”淹沒了,如同太湖水一樣的無窮無盡的甜言蜜語;“經(jīng)濟形勢的陡然窘迫”令陳子龍“與君淪落同江河”的豪言壯語全部化作了泡影。他乖乖地回家做他的孝子去了,留給她的只是一首接著一首的《夢江南》。

人何在?人在枕函邊。只有被頭無限淚,一時偷拭還須牽。好想要他憐!

她只能悲嘆:無論她如何努力都進不了陳家的大門。像陳家這樣的名門大族,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一個妓女的。她才華橫溢,足以淹沒整個世界,但是,跟“神女”占了一點邊,那就不如白癡;她貌若天仙,足以征服全體男人,但是,有一點“神女”的影子,那就棄如敝屣。拒絕一個妓女進門,那是不用商量的。陳子龍不會企圖說服深受“程朱理學”熏陶的乃翁的。但是他善于“作偽”,偏偏講一些“國難當頭,要與皇帝分憂”的話語,這就越發(fā)令她柔腸寸斷了。

短暫的才子佳人的浪漫生活并未能改變她的身份,她仍然是秦淮河上的妓女。一個叫周道登的孝廉為她贖了身,納為小妾。然而,等待她的仍然是無邊無際的俗不可耐的苦難。

古往今來普天之下“孝廉級”的男人都下作得不可名狀,靈魂骯臟得令人齒冷,但是卻概不例外地擁有一副老實巴交的外貌。在中國,孔老夫子早就說了:“子居鄉(xiāng)黨,循循然,木納,似不能言者。”“嘴拙”反而給人以高深莫測的印象,于是就“又紅又專”了。這樣的人是“極品人才”,“舉孝廉”之類當然非他莫屬。自然也可以撈著諸如“小校長”、“副科級”之類的職務。他們的本事明明極其有限,卻偏偏要裝腔作勢,所以個頂個的俗不可耐。讓柳如是與這樣一個“寡趣”的人相伴,還不剛好應了一句俗話:“好花插在牛糞上”?

何況,周道登妻妾成群。那群小妾對柳如是嫉妒得發(fā)了瘋,竟聯(lián)合起來生生地把一個裸體的老公從柳如是的臥室里拖了出去。柳如是不與她們計較,但是她們嫉妒如初。為什么?因為柳如是的才華是無法掩飾的。一群只知道涂脂抹粉的妖嬈女郎當然在無端吃醋之外,只能處處尋釁鬧事。

好一個柳如是,居然用自己的私蓄擲還了周道登的贖身錢,然后拂袖而去。重返秦淮河,仍然高舉艷幟,讓眾多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但是,畢竟年紀“大”了。妓女是“美女經(jīng)濟”,對年齡十分苛求,盡管她們也可以頗為自豪地宣稱自己是吃“青春飯”的,但她們的“服務對象”卻有“潔癖”,像吃黃瓜一樣,越嫩越好。雛妓一般在十三四歲就被開了苞,色鬼們以蹂躪幼女為能事;十七八歲“走紅”的歲月十分短暫,接近二十就亮起了“紅燈”——要趕快尋找歸宿。柳如是的歸周道登便未嘗沒有“尋找歸宿”的意思,然而“遇人不淑”,再作馮婦已是“大齡窯姐”。幸虧她色藝雙絕,身價才沒有一落千丈,否則還不是讓人棄如敝屣?然則,她畢竟二十多歲了,歲月不饒人。美女是一代一代涌現(xiàn)的,“供大于求”是鐵的法則。她急于尋找自己的歸宿。

天賜良機!那個穿梭于妓女叢里的楊龍友告知她:錢牧齋的夫人死了。什么?“風流教主”中饋缺位,天哪!還不乘虛而入?如果不能抓住這種良機,那就不是柳如是了。

柳如是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嬌艷的花。大紅的襦裙上端特的開了一個很大的領口,露出了一抹酥胸。俗話說,“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這柳如是要“俏”也與眾不同,反其道而為之。加之又沒忘了戴上滿頭的茉莉化,就與那雪白的酥胸相映成趣了,顯得格外性感。

她親自駕著一葉扁舟,直奔虞山,打聽到錢謙益的“半野堂”所在,就登門求見。

她自報家門之后,就聽到里面有響動,心想:什么“當今李(白)杜(甫)”呀?同樣是一個好色之徒。就未免有點失望。豈料很快就恢復了寂靜,莫非吃了“閉門羹”?

果然,不多的時候家人就走出來,揮手讓她離開:“老爺說了,不見俗妓。”

原來,錢謙益剛聽到柳如是的名字,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一個麗人的倩影。他想到了當年的那只花船,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起身。及至遠遠地望見了門外的那朵花,他就嘎然止步了:“不過一船妓耳!”

他玩了一輩子女人,總是有選擇的。

柳如是好感動:真的是名不虛傳!好一個“東林領袖”,風流也不離“清流”本色。自己的試探獲得了完全成功,就欣喜若狂,立即把滿頭的茉莉花,打掃得干干凈凈,露出了那黑亮如漆的自然本色。然后遞給家人一張紙,說道:“這是我呈給學士的一首詩,煩你奉上,試問牧齋見也不見?”

家人莫名驚詫地望著眼前的這位“奇女子”:她不避唇槍舌劍,毅然親自登門,造訪一個陌生的男人,就已經(jīng)十分出格了;如今又要贈詩、還敢稱老爺為‘牧齋’,這不顯然要與老爺稱兄道弟了嗎?雖說老爺文名遠播,經(jīng)常以文會友,但眼前的女子對自己的詩就那么自信嗎?

錢謙益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來那張紙,還沒有讀詩,就被那字跡鎮(zhèn)住了。那書法娟秀,而又充滿了陽剛之氣;因為是一氣呵成,又令那陽剛之氣咄咄逼人。他迫不及待地讀那詩篇:

聲名真似漢扶風,妙理玄機更不同。

一室茶香開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朦。

竺西瓶拂因緣在,江左風流物論雄。

今日沾沾誠御李,東山蔥嶺莫辭從。

這詩用了不少典故,似乎在考察他的學問;意中又含著濃濃的春意,令他心悸魄動。這女子慧中秀外,含蓄又豁達。他一疊聲地高叫:“快請!快請!”,把“一朵花”捧到了上座上。

兩人想見恨晚,從此開始了熱戀。從嘉興鴛鴦湖歸來,就難分難舍。柳如是說:“天下唯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錢學士者不嫁!”錢學士也欣然表態(tài):“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我非才如柳者不娶。”

對此,唯有鄭妥娘嗤之以鼻:“才子佳人的落套故事而已。”

這是一場在中國文人中被反反復復津津樂道的婚姻,其膾炙人口的程度幾乎是無法比擬的。原因就在于它的“不相稱”:一個是曾經(jīng)當過朝廷命官的文壇領袖;一個是自始至終卑鄙下賤的歡場名妓。地位懸殊得不啻天壤。而人們更感興趣的卻是另一個“不相稱”:一個是年逾花甲須發(fā)蒼蒼的駝背老翁;一個是風華正茂皮膚嫩白的花季少女,黑白分明得也不啻冰炭。據(jù)傳在他倆的新婚之夜,黑皮老公笑著對白肉娘姨說:“我愛你烏個頭發(fā)白個肉。”柳如是也毫不含糊,立即回答:“我愛你白個頭發(fā)烏個肉。”這個“笑談”里面有沒有辛酸?歷史上的墨客騷士都用那“超越物欲”的話頭來蒙騙大眾,其實造成這“黑白婚姻”的根本原因卻在于另一個“不相稱”:一個是富甲江南腰纏萬貫的王族尊長;一個是貧賤如洗身無分文的賣身窯姐。沒有這一個“不相稱”,哪有才子佳人的故事?

但當時卻在“騰議”之后,引起了眾多“名士”的艷羨。年齡在一天天的增長,誰不希望自己也當個“老風流”?

所以,當那個“過分疲勞”酣睡了一個早晨的“風流教主”醒來時,就已經(jīng)“賀客盈門”了。

他們大都帶著自己的“相好”,“名士”與“名妓”濟濟一堂,好不熱鬧。其中有兩對頗為引人注目:一對是陳圓圓與冒辟疆;一對是李香君與侯方域。這是兩對真正的“郎才女貌”,就要演義出眾多的秦淮河上的愛情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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