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

曼哈頓中城區(qū)。人群雜亂。煙從麥迪遜大道的烤肉攤升騰——愛欲穿過褪色的斑馬線——大屏幕里特麗莎嬤嬤在低語——一個孩子手中的汽球照耀著霓虹——一枝碳筆在紙上畫陌生面孔——歌聲突然斷了——流浪漢踩著他的紙床……

它們?nèi)芑Ｋ袩糇兂梢后w漫延流淌。

我從四十二街進(jìn)入中央車站，等一列通向午夜的地鐵。它將經(jīng)過上東區(qū)，從水底通過哈勒姆地道，之后沿哈德遜河向北，穿越整個布朗克斯區(qū)，看得見河岸斷崖、水面、新澤西的森林。

相機(jī)在粘濕的熱氣里晃動。我的手指在站臺深處。

二十三點(diǎn)五十七分。車門打開。

最后一節(jié)車廂。女孩凝視虛空——汗?jié)n在黑人婦女腋下冷卻——一張頹唐的學(xué)生臉，搖滾樂從耳機(jī)縫隙傳出，重金屬細(xì)若游絲——一個男人開始沉睡……

紐約地下是一塊變黑的干酪，滲著油脂。票根，方形小洞邊緣鋒利，標(biāo)記我的車站——格蘭伍德。

一段段站臺。人們下車。

車慢下來，忽然停滯。鋼軌尖銳。我看著窗玻璃上的影子。等待。

列車靜止。冷氣淡了。快門金屬按扭上凝結(jié)的指紋蒸發(fā)。車窗上長方形熒光燈明滅幾次，我的面孔在急促閃耀之后黑了。我碰觸玻璃表面的水汽。碰觸黑暗。

除了飄在某處的一團(tuán)意識，光不存在。

黑暗不同凡響。

“你在玻璃上寫了什么？”女孩兒的聲音。

“什么？你在問我嗎？”我尋找她的方向。

“是。這節(jié)車廂只有我們?！?/p>

“黑暗?！蔽艺f。

“你寫黑暗？”

“不。我什么也沒有寫。我們在哪？”

“哈勒姆河的水底。我想。”

“電力故障。這么久，是第一次?！蔽艺f。

“是，這么久?！彼f。

沉默。

“你在哪站下車？”我涂亂玻璃上的水汽。

“揚(yáng)克斯。——你呢？”

“格蘭伍德?！?/p>

“我的下一站！”她提高了語調(diào)。

“我們很近。沿哈德遜河岸走過去只要一刻鐘。從新澤西那邊吹來的風(fēng)很大?！?/p>

“風(fēng)吹進(jìn)公寓的窗子，水汽里有樹的味道、船的汽笛?！彼^續(xù)我的描述。

“每天。太陽從河西岸沉落，光線穿過格蘭伍德發(fā)電廠廢墟的窗子，照亮站臺。煙囪的影子越過軌道。小孩兒在停車場的空地看金色飛機(jī)劃過深藍(lán)的天空。”我回憶這些畫面。

“那時，你在哪？”

“等車。或者打開窗子?！蔽议]著眼，讓思想光線充足。我想像黑暗中女孩兒的樣子。

黑。我們必須說話才可以不徹底消失。

“你是紐約人？”我問。

“是。但你不是?！彼隙ǖ恼Z氣。

“為什么？”

“紐約人不關(guān)心光線。你的聲音來自遠(yuǎn)方?！彼f。

“我來自魁北克。我拍照片，夜晚的紐約，為一本叫《看》的雜志。”

“你拍到什么？”

“一個城市的內(nèi)臟?！?/p>

“內(nèi)臟？”

“繁華、寂寞、欲望、哭泣。人們視而不見的東西?！蔽覍χ诎颠B續(xù)釋放快門。

“什么聲音？有金屬的質(zhì)地?！?/p>

“你有出色的耳朵。”我說。

“職業(yè)習(xí)慣?！?/p>

“你——”

“我為鋼琴調(diào)音。今晚是一臺1979年的‘斯坦伯格’，很奢侈的手感。”

她的指甲敲擊車廂某處的金屬表面。

“我喜歡你說的光線?！彼f。

“它們是一切。它們?nèi)绱烁袀！蔽艺f。

“比如——”她等待。

“比如，光透射教堂的玻璃，祈禱者看見彩色影子里的塵埃?！”热?，一滴正在掉落的眼淚映著太陽在地上摔碎?！”热?，肥皂泡上的彩虹在風(fēng)中化成水霧。　比如，街燈下一只飛蛾透明的翅膀?！?/p>

“還有——”她追問。

“一個面孔在桌上的咖啡漬里干掉。天光消失前越來越長的背影。月光下一枚硬幣上的女王。”

“真好，你的光線?！彼÷曊f。

“現(xiàn)在。黑暗，仿佛在出生以前，仿佛在死去以后。”我低聲道。

“聽！水在流，哈德遜河谷的水。風(fēng)刮過軌道。一棵螺釘松了。一滴水從隧洞的石壁滑到枕木上。有人在前面的車廂喧嘩。還有——我們的呼吸?！彼Z氣安靜。

呼吸。黑暗。靜默。

光突然。奔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