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葉洲恍恍惚惚,始終沒有從震驚以及震驚之后的虛空里醒過來。靴子一腳一腳向下踩去,腳下的地面便隨之一塊一塊化作流沙。那不久前還意氣風(fēng)發(fā)、前程似錦的自己,便在這一步一步之間,被重重夜霧鎖緊,一寸一寸蠶食了去。
若連懷箴所說的一切并非虛妄,若葉曦真的鬼迷心竅癲狂至此,那么他……不,應(yīng)當(dāng)說整個葉家,除了以死謝罪以死雪恥之外,還會有什么別的結(jié)局?
他并不畏死,生于鐵和血之中的葉家男兒從不畏死!他也曾想象過遙遠(yuǎn)的終點(diǎn),想象自己戎馬一生,最終倒在疆場之上。朔風(fēng)里戰(zhàn)鼓作響,馬蹄下黃沙白骨,敵人山呼海嘯般涌來,而自己手挽殘刀死戰(zhàn)到底,那樣一種血染征袍窮途末路的死亡。
那是他的夢,是他甘之如飴的多年后某一天的盡頭——但絕不是現(xiàn)在!絕不該在這樣……不甘而恥辱的時(shí)候。
他滿腹憤懣,緊隨著連懷箴來到連長安暫居的偏院,緊隨著她開了門進(jìn)去。他心中尚存萬一,也許不過是誤會,也許……也許還可以挽回。對于連家傳說中的大小姐,葉洲往日也偶有耳聞:這一位雖齒序較高,可惜是個病弱身子,自幼養(yǎng)在深閨,萬萬無法與俊絕超逸的妹妹相比。
人正在回憶那些流言飛語,冷不防內(nèi)間簾子輕晃,大團(tuán)昏黃燭暈憑空出現(xiàn),照亮四周錯雜黑影。一個娉婷身子默然肅立,面容因背著光,倒瞧不大清楚,只是脊背挺直,脖頸高高昂起。
剎那間,葉洲便明白傳言全都錯了,畢竟是姐妹至親,血是騙不了人的,僅憑這身姿,已十足像方才荷塘邊風(fēng)華絕世的盛蓮將軍。
先他半步的連懷箴忽然頓了頓,袍袖隱隱顫抖,好一會兒才恢復(fù)如常。身后的何流蘇連忙帶著三兩個小丫鬟搶先在四處點(diǎn)燈燃燭,很快,繡房中次第亮起來。連長安的臉漸漸自暗處浮現(xiàn),姐妹二人瞧著相仿,卻又全然不同。連懷箴艷光四射鋒芒畢露,如一柄出鞘名劍,而連長安無疑鈍厚許多模糊許多,不過是塊半成型的坯。
——她是真的想讓我死。
在四目相望的瞬間,連長安已然明白。連懷箴似乎很是驚訝,或者不如說,成功地裝作很是驚訝。她面對連長安滿腔的憤怒和質(zhì)問,沒有避,沒有讓,只是從眼底透出幽幽的笑意。連長安在那笑里,分明看到了自己衣不蔽體的倒影,也看到了絲絲殺氣,尖銳而清晰。
這笑容已足夠回答一切……原來如此。
聘定的皇后若是不明不白出了意外,連家自然難逃干系,陛下……那登基兩年漸漸顯出不凡的陛下又豈能善罷甘休?說不定真的雷霆震怒,當(dāng)真降下大罪,將連家?guī)纵吶说闹倚某嗄懲ㄍ壷活櫋@一層連懷箴自然想得到,她沒有那么笨。
可假若……并非發(fā)生意外,而是那欽點(diǎn)的人選自己貞潔有玷證據(jù)確鑿,若真出了這聞所未聞又無可挽回的丑事,宮里第一個不會讓它傳開去成為天下笑柄。到頭來恐怕只有假戲真做,李代桃僵,大婚那一天御輦照舊來迎,玉潔冰清的連家女兒照舊飛上枝頭變鳳凰——只要所有人保持默契,權(quán)當(dāng)這個插曲不曾發(fā)生便萬事大吉。本就默默無聞的連家庶出長女,突發(fā)急病默默無聞地死去,又有誰會關(guān)心呢?
不愧是殺伐決斷的盛蓮將軍,一夕之間想出如許妙計(jì),好凌厲的手段!好狠辣的心!
“……姐姐,”連懷箴嘆息,就連那嘆息也似帶著刃的,光閃閃,“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