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輿顫巍巍自御園的石橋上經(jīng)過時,內(nèi)里端坐的連鉉聽到了滔滔水聲。他不禁掀開轎簾望出去,但見腳下蜿蜒的御溝里漲滿渾濁青綠,打著旋爭先恐后地涌向?qū)m外去……
“今年的雨實在是多得過分,簡直像是要把一切都沖跑似的?!蹦菚r候他想。
這一次擺宴的沉香殿坐落在御園角落,雖有殿名,其實不過是一座大些的臨水雅軒,是數(shù)十年前某位性喜新奇事物的皇帝以沉檀等貴重木料搭建而成,供宮內(nèi)貴人們小憩之用,妙在隨風(fēng)生香,別處難及。離家之前他和女兒仔細(xì)商量過,宣佑帝將地方選在那里,大約是想顯得和樂親密些,或者,還有什么私下里作低服軟的話要說吧。
怎么?這一兩個月間與自己針尖麥芒對上了幾次,終于知道厲害了?連鉉胸有成竹,絲毫不擔(dān)心。時世不由人,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道理,那小子還是知道的。
申時正,連氏父女到達了沉香殿前。依慣例,還有二刻才開席,宮監(jiān)引著他們?nèi)雰?nèi)先行等待,一進殿門,倒吃了一驚。原來今夜宣佑帝請的不只是他們,殿內(nèi)已有三四名外官各據(jù)一方矮幾,互不答理,見他們進來,其中一個狠狠地扭過頭去,另外幾人則遲疑片刻,隨即起身相迎。
連鉉連忙拱手,一一招呼,“辰侯爺、蔡侍郎、張御史……”身子轉(zhuǎn)向最后一人,頓了頓,笑道,“沈?qū)④娫桨l(fā)英武不凡。”
那人一張鍋底臉依然沖著墻,不肯轉(zhuǎn)過來,只是鼻子里冷哼一聲,“豈敢?!?/p>
連鉉捻須呵呵笑,帶著女兒轉(zhuǎn)身落座。
看來自己料錯了,座中這些人有老有少、有文有武,有閑散的侯爺,有六品的御史,有世家子弟還有左都護沈奉這樣從底層爬上來的泥腿子,他實在不知道小皇帝的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下首的女兒向他望過來,他也回望一眼,兩個人同時一頷首——是,無論怎樣,來都來了,既來之,則安之。
連懷箴今日穿了件淺紫描金錦緞箭袖,戴一頂古意盎然的逍遙冠,越發(fā)顯得人美如玉,雌雄莫辨。不知從何時起,她就再也不穿女裝了。連鉉忍不住暗自嘆息,連懷箴的確是個爭氣的女兒,比起尋常的兒子強過百倍,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想法,但……女兒終究是女兒,女兒定要有個丈夫,就像是藤蘿須依著喬木。
念著兒女經(jīng),他的目光掃過座中幾位大人,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共同點。辰侯爺家資巨富,蔡侍郎才高八斗,這兩個都是出了名的挑剔,一直未娶。張御史是去年的恩科探花,少年成名,齒齡不過二十出頭,大約也未議婚事。沈?qū)④妱t是不久前喪了妻……呵,他懂了,那小皇帝娶了他家的大女兒,就想連小女兒的婚事也一并插手?這四個倒的確都是他登基一兩年來自己提拔的人……只可惜,連鉉微微一笑,一朵蓮花既要盛放,滿池的藕命中注定都要化作淤泥的,他已注定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想明了這一節(jié),連國丈立時釋然,暗箭難防,明槍就算不了什么了。恰那蔡侍郎涎著臉湊過來扯東扯西,他便隨口敷衍兩句,靜候時辰瀝瀝而過。不知等了多久,門外侍奉的內(nèi)監(jiān)忽然高聲唱和,帝后終于駕臨,滿座人連忙起身,跪伏于地。
“平身,眾愛卿都平身吧!”宣佑帝擺擺手,笑著,大踏步進門。果然是新婚,小皇帝春風(fēng)滿面,從眉目里都透出喜氣來。他也不避人,竟?fàn)恐屎蟮氖?,猶不自覺。還是連長安當(dāng)先醒悟,慌忙將手抽了回來,雙頰暈紅,發(fā)鬢間些微凌亂,滿室人都看得清楚,都在肚子里忍著笑,只當(dāng)瞧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