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來癡(1)

江山蓮 作者:柳如煙


他沒有親眼目睹她的死,她卻一夜一夜入他夢里來。

他夢見他們十年前的初遇;夢見第一次敗在她的刀下;夢見命運的河流急轉(zhuǎn)直下,一夕之間天翻地覆……他夢見離開玉京前的那一晚,天將要亮的時候,她孤身一人到獄里來,帶給他一瓶傷藥和一小葫蘆酒。

依舊是長袍古袖、素衣如雪的樣子,可莫名地,那一日的盛蓮將軍,再不見眉宇間慣有的鋒芒。整個人柔和婉轉(zhuǎn),連聲音都是低低的,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只覺得一顆心忽然軟下去,軟到最后簡直化成了水。

到頭來竟成了他在安慰她,“沒什么的,不過是三十脊杖,皮肉傷罷了……只叫我一人承擔,不曾累及老父老母,也沒有污了家系名聲,宗主和副統(tǒng)領的法外施恩,葉洲沒齒難忘……何況……何況雁門雖比不得玉京,卻正好大展拳腳,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她聽他顛三倒四地說著,嘆口氣,忽然抬眼望過來,又飛快地收回目光。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可他此生此世都無法忘。

“……我……等你回來。”末了,她一字一頓,這樣說。不過寥寥數(shù)語,在他耳中卻似晴天霹靂。她趁他呆怔時,劈手奪過酒葫蘆,仰頭就是一口,又飛快地將剩下的半葫蘆酒塞回他手中,“為君餞別,先飲為敬——記得,我在這里,等你回來?!?/p>

記得,當然記得,胸里瞬間被一陣滾燙塞得滿滿的,那火燒火燎的滋味,遠勝過世上最醇的佳釀。他幾乎以為是命運在向他微笑了,可……言猶在耳,卻轉(zhuǎn)眼成空——轉(zhuǎn)眼,她已不在這世上任何一個地方。

葉洲自那日離了玉京,一路向北負枷而行,待走到闌山腳下的靈石驛,天將破曉時,驛卒將他急急喚醒,“這是兵刃包裹,葉校尉,出大事了!雁門關萬萬不能去!”

靈石離雁門已不遠,他只當是匈奴人打來了,急忙追問:“邊關失守了?消息有沒有傳去京里?”

那驛卒跺腳不迭,“都什么時候了,還操心邊關不邊關……葉大人,方才玉京來了八百里加急,說連家謀逆,上上下下都被殺絕了,京城到處都在緝捕白蓮軍呢——您快走,快走啊!”

這樣的災禍,遠超過所有幻想,由不得他不信。從第二日清晨起,各種消息便紛至沓來:有人說連鉉想帶兵謀反,有人說其實是昏君迫害忠良,甚至還有人謠傳連家的新皇后原來是個冒名頂替的刺客,皇上此時重傷垂危,半死不活……但無論是怎樣的流言,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連家如今已成逆賊亂黨。一個尋常白蓮子弟的首級值紋銀百兩,活捉則是二百兩,就連給官府通風報信成功抓到了人也有三十兩銀子的賞格。

百年世家,三千子弟。頭頂上的天,說塌就塌了。

父母呢?兄弟姐妹呢?還有……她呢?

于是葉洲風餐露宿晝夜兼程,冒死向玉京疾奔。不親自看一眼,他是死也不能心安的。

離開靈石驛的第五天,在官道旁某個頗熱鬧的茶攤前,他遇到了一位自稱從京里逃出來的買賣人。

那人大口大口地喝著熱氣騰騰的粗茶,連說帶比畫。講到慘烈處,他臉上的肌肉不自禁地抽搐,“……俺們盤的屋子臨著朱雀大街,幾乎沒給駭死!從夜里乒乒乓乓打到晌午,天亮時俺揭開窗紙偷望了一眼,不得了,滿地斷胳膊斷腿,那血流的……真是!”

“聽說連駙馬……不、不,聽說連鉉那逆賊其實逃了,是不是?”這樣熱門的閑話,自然少不了好事者在一旁湊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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