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定居北京 (3)

齊白石回憶錄 作者:齊白石


當我在三道柵欄遷出之先,陳師曾來,說他要到大連去。不久得到消息:師曾在大連接家信,奔繼母喪,到南京去,得痢疾死了。我失掉一個知己,心里頭感覺得異??仗?,眼淚也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他對于我的畫,指正的地方很不少,我都聽從他的話,逐步地改變了。他也很虛心地采納了我的淺見,我有“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的兩句詩,可以概見我們兩人的交誼??上换盍怂氖藲q,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

十四年(乙丑·1925年),我六十三歲。乙丑年的正月,同鄉(xiāng)賓愷南先生從湘潭到北京,我在家里請他吃飯,邀了幾位同鄉(xiāng)作陪。愷南名玉瓚,是癸卯科的解元,近年來喜歡研究佛學。席間,有位同鄉(xiāng)對我說:“你的畫名,已是傳遍國外,日本是你發(fā)祥之地,離我們中國又近,你何不去游歷一趟,順便賣畫刻印,保管名利雙收,飽載而歸?!蔽艺f:“我定居北京,快過九個年頭啦!近年在國內賣畫所得,足夠我過活,不比初到京時的門可羅雀了。我現在餓了,有米可吃,冷了,有煤可燒,人生貴知足,糊上嘴,就得了,何必要那么多錢,反而自受其累呢!”愷南聽了,笑著對我說:“瀕生這幾句話,大可以學佛了!”他就跟我談了許多禪理。

二月底,我生了一場大病,七天七夜,人事不知,等到蘇醒回來,滿身無力,痛苦萬分。足足病了一個來月,才能起坐。當我病亟時,自己忽然癡想:“六十三歲的火坑,從此說算過去了嗎?”幸而沒有死,又活到了現在。

那年,梅蘭芳正式跟我學畫草蟲,學了不久,他已畫得非常生動。

民國十五年(丙寅·1926年),我六十四歲,忽接我長子良元來信,說我母親病重,恐不易治,要我匯款濟急。四月十九日,才接良元信,說我母親于三月初得病,延至二十三日巳時故去,享年八十二歲。彌留時還再三地問:“純芝回來了沒有?我不能再等他了!我沒有看見純芝,死了還懸懸于心的啊!”我看了此信,眼睛都要哭瞎了。既是無法奔喪,只可以立即設了靈位,在京成服。這樣痛心的事,豈是幾句話說得盡的??偠灾?,我漂流在外,不能回去親視含殮,簡直不成為人子,不孝至極了。

我母親一生,憂患之日多,歡樂之日少。年輕時,家境困苦,天天為著柴米油鹽發(fā)愁,里里外外,熬盡辛勞。年將老,我才得成立,虛名傳播,生活略見寬裕,母親心里高興了些,體氣漸漸轉強。后因我祖母逝世,接著我六弟純俊,我長妹和我長孫,先后夭亡,母親連年哭泣,哭得兩眼眶里,都流出了血,從此身體又見衰弱了。七十歲后,家鄉(xiāng)兵匪作亂,幾乎沒有過一天的安靖日子。我漂流在北京,不能在旁侍奉,又不能迎養(yǎng)到京,心懸兩地,望眼欲穿。今年春初,我到了長沙,離家只有百里,又因道阻,不能到家一見父母,痛心之極。我作了一篇《齊璜母親周太君身世》一文,也沒有說得詳盡。

七夕那天,又接良元來信,說我父親病得非常危險,急欲回家去看看。只因湘鄂兩省正是國民革命軍和北洋軍閥激戰(zhàn)的地方,無論如何是通不過去的。要想繞道廣東,再進湖南。探聽得廣東方面,大舉北伐,沿途兵車擁擠,亦難通行。心里頭如同油煎似的,干巴巴地著急。八月初三夜間,良元又寄來快信,我猜想消息一定不是好的,眼淚就止不住地直淌下來。急忙拆信細看,我的父親已于七月初五日申時逝世。當時腦袋一陣發(fā)暈,耳朵嗡嗡地直響,幾乎暈了過去。也就在京布置靈堂,成服守制。在這一年之內,連遭父母兩次大故,真覺得活著也無甚興趣。我親到樊樊山那里,求他給我父母,各寫墓碑一紙,又各作像贊一篇,按照他的賣文潤格,送了他一百二十多元的筆資。我這為子的,對于父母,只盡了這么一點心力,還能算得是個人嗎?想起來,心頭非但慘痛,而且也慚愧得很哪!那年冬天,我在跨車胡同十五號,買了一所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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