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講 概說《詩經(jīng)》(9)

中國經(jīng)典原境界 作者:顧隨 講 劉在昭 筆記


夫子說詩,“興”、“觀”、“群”、“怨”、“事父”、“事君”、“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七項,不是并列的,而是相生的。再進一步,也可以說并列而相生,相生而并列。人只要“興”,就可以“群”、“怨”、“事父”、“事君”、“識草木鳥獸之名”;若是不“興”,便是“哀莫大于心死”(《莊子·田子方》)。只要不心死就要興,凡起住飲食無非興也。吾人觀乞者啼饑號寒,不禁惕然有動,此興也,詩也,人之思無邪也。若轉(zhuǎn)念他自他、我自我,彼之饑寒何與我?這便是思之邪,是心死矣。佛說:“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楞嚴經(jīng)》)學佛、學道,動輒曰我心如槁木死灰,豈非心死邪?豈不是斷滅相?佛說:“于法不說斷滅相?!保ā督饎偨?jīng)》)

馬先生之說,除“天地感而萬物化生,仁之功也”一句欠通,其余皆合理。文雖非甚佳,說理文亦只好如此,說理文太美反而往往使人難得其真義所在,如陸士衡《文賦》、劉彥和《文心雕龍》,因文章之煊赫反而忘其義之所在。

言字者,言語之精;言語者,文字之粗。平常是如此,但言語之功效并不減于文字。蓋言語是有音色的,而文字則無之。禪家說法動曰親見,故阿難講經(jīng)首曰“如是我聞”,是既負責又懇切。言語有音波,亦所以傳音色,古詩無不入于歌,故詩是有音的?!稘h志》記始皇焚書而《詩》傳于后,蓋人民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馬先生故曰“必假言說”,而不說文字也。言語者,有生命的文字;文字者,是雅的語言。馬先生說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章實齋先生所說縱橫家者流,乃詩之流弊。

東坡有對曰:“三光日月星,四詩風雅頌。”

風,大體是民間文學,亦有居官者之作;雅,貴族文學;頌,廟堂文學。以有生氣、動人而言,風居首,雅次之,頌又次之。以典雅肅穆論,頌居首,雅次之,風又次之。

不知當初編輯《詩經(jīng)》之人是否其先后次序含有等級之意,余以為雖然似乎有意,亦似無意,在有意、無意之間。

“六義”:風、雅、頌(以體分);

賦、比、興(以作法分,頌中多賦,比、興最少)。

直陳其事,賦也;能近取譬,比也(比喻);挹彼注茲,興也。(“注”字用得不好。)

前人講賦、比、興,往往將“興”講成“比”,毛、鄭俱犯此病。毛、鄭傳詩雖說賦、比、興,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段男牡颀垺酚小侗扰d》篇,然說比、興不甚明白。

興絕不是比?!霸葡胍律鸦ㄏ肴荨保ɡ畎住肚迤秸{(diào)三首》),詩人的聯(lián)想,比也。“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毛詩說“興也”,后來都講成興了,實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絕無關系。

興是無意,比是有意,不一樣。既曰無意,則興與下二句無聯(lián)絡,既無聯(lián)絡何以寫在一起?此乃以興為引子,引起下兩句,猶如語錄說“話頭”(禪家說“話頭”,指有名的話,近似proof),借此引出一段話來。然“興”雖近似introductory、引子、話頭,但introductory尚與下面有聯(lián)絡,“興”則不當有聯(lián)絡。(宋朝的平話如《五代史平話》,往往在一段開端有一片話頭與后來無關,這極近乎“興”。元曲中有“楔子”,金圣嘆說“以物出物”)。此種作法最古為《詩》,《詩經(jīng)》而后即不復見,但未滅亡,在兒歌童謠中至今尚保存此種形式(在外國似乎沒有):

小白雞上柴火垛,沒娘的孩子怎么過。(興也)

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著。(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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