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信號問題(3)

高鐵 作者:韓松


舞頭對大家說:“大家可能都已經(jīng)想到了,高鐵的一切問題,歸根到底,就是一個哲學問題,而哲學問題就是信號問題?,F(xiàn)在讓我們來思考這個問題的深層方面。我老實告訴你們吧,這個問題,在列車出廠時,就沒有加以嚴肅對待。這里有一個最大的騙局。光速被設計得太慢了!它只有每秒三十萬公里,不符合國際標準。我去IBM實習的那會兒就知道,按照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光速其實是可變的,這才是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精神,但鐵道管理部門的工程技術人員故意對此視而不見,自己搞出了一套光速標準,這就形成了這個國家諸多例外中的又一個例外??上?,那時我還沒有回國,否則一定要指出來的。不僅如此,他們還將這個公式寫進了大中小學的教科書,讓你們從小就相信,光速只有區(qū)區(qū)每秒三十萬公里!人生還有什么指望呢?不要亂說亂動,老老實實待著吧!之所以要這么做,是因為他們想要把高鐵搞成一個宇宙。本來,這超出了我國現(xiàn)階段的技術能力。但是為了私欲也好,為了政績也好,為了集團或者種群的利益也好,還是為了什么也好,一定得這么做,就匆匆忙忙趕鴨子上架了,要用五年時間追上人家五十年。因此他們只能把光速搞成這種水平,因為太快了技術上做不到,這樣搞出來的宇宙,才能是他們想要的那個宇宙。不經(jīng)過科學論證,不經(jīng)過集體討論,就草率上馬了。他們的胃口太大了,想要吃掉世界上的一切,不搞成宇宙那樣的規(guī)模,對人對己都沒法交代呀。

“在這樣惡劣的競爭環(huán)境下,要想生存,要想發(fā)展,只能像宇宙一樣快速暴漲,按照指數(shù)比增長,一加一等于二是絕對不行的。當然,這里面藏有特殊目的——這樣一來,腐敗的工程技術人員就可以通過控制不同車廂及閉塞區(qū)的時間流程,賺取其中的差價。所以說高鐵是先天不足、后天有病的產(chǎn)物,對于暴漲中伴生的種種不測,它并沒有準備好。雖然,理論上貌似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實際上卻無法做到,因為這涉及整個龐大的高鐵產(chǎn)業(yè)鏈,關系到成千上萬家上市公司的利益,還有與西方和日本跨國企業(yè)交易過程中的貓膩。誰都裝作沒有看見,因為大家都拿了臟錢。我親眼見到?jīng)]有背景的公司組織起來進行圍標,結果失敗了。因為中標的企業(yè)早已內(nèi)定,它們都是昧著良心支持光速不變的。制造宇宙的這筆單子,給了一家行賄額度最高的民營企業(yè)。這方面只需要暗示一下,大家就都能心領神會。根本不會有人去問宇宙究竟造不造得成,造成之后會怎樣,是不是我們真的需要。這些都沒有關系。唯一的問題是,這家以前靠做襪子和內(nèi)褲起家的民營企業(yè)并沒有想到列車會膨脹到這種程度。高鐵一出廠就失控了,它的膨脹機制自主發(fā)揮作用了。而且不僅僅是列車,車外那個世界也出了問題,調(diào)度中心、制造基地和維修工廠都出了問題,鐵道管理部門也出了問題,是全面失控呀。技術規(guī)范統(tǒng)統(tǒng)失靈,因為違反了哲學的基本原理。這當然是有人在中間搗了鬼。但表面上是人在瞎弄,其實更深入來看,已經(jīng)不是人了。在高鐵這種宇宙級別的東西面前,人變得小而又小,看不見了。那是什么呢?是資本!資本代替了人。建造高鐵,不是為了人,而是為了資本的增殖。資本的增殖是無止境的,所以,無論如何,就算說起來再不可能,也需要有宇宙這樣的玩意兒出現(xiàn)。當然,也有個別清醒的人看出了毛病,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是要出問題的,就著手改進技術,提高車窗玻璃強度呀,把模擬方式變?yōu)閿?shù)字方式呀,升級防撞預警裝置呀,更換服務器呀,增設工作站呀,以為用這些傳統(tǒng)的手段就能補救。但問題一是他們這樣人才實在太少了,好的都跑到外國去了,留下來的,別人根本不配合他們,還嫉妒他們;二是他們卻不知這也是小打小鬧,越補救越走向反面,因為沒有涉及事物的根本,沒有從哲學層面上去考慮?,F(xiàn)在,沒有辦法了是吧。所以說工程技術人員是有原罪的。但這也不能太怪他們,他們也是環(huán)境的受害者呀。他們大多數(shù)也是些掛羊頭賣狗肉的,連畢業(yè)論文都是抄襲的,沒有幾個有真才實學,說到使命感、責任心、公益精神和理想主義,就更談不上了。混進這個圈子,不過是想一起分贓而已。把他們都斃了會有冤枉的,隔一個斃一個肯定有漏網(wǎng)的。黑暗嗎?不,黑暗到了極點就是光明。大家都眼睛雪亮雪亮啦。怎么樣,還是跟我干吧!他們從高鐵上賺到錢了,也把高鐵搞砸了,現(xiàn)在輪到我們顯身手了。抓緊吧!像你們這樣,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還不行動起來,又能如何呢?大家本是農(nóng)民工,清清白白,原罪倒是沒有,卻不認識自己了。如此怎能救列車呢?雖然被庸俗齷齪的日常生活磨平了棱角,諸位以前在修理地球的歲月中,一定也是考慮過宏偉藍圖的吧,不然怎么能混上高鐵呢?不會僅僅是想到餐車去吃罐頭吧!”

說到這里他瞪了周原一眼,像是在警告或提醒他什么。周原想:莫不然,他已識破了我的身份?但他想到,這表明舞頭還記得他,于是受寵若驚,決定坦然接受這羞辱,虛偽地沖舞頭使勁點了點頭。那個穿牛仔褲的大塊頭年輕人卻暗暗嗤笑了。他的名字叫羅盤。

然后,他們離開展廳,又往前走去。斷腿講解員絕望地嘶叫,要求把他也帶上,但誰也沒有理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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