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春天,我回到學校??磁_后面的四棵水杉樹在一夜之間被人鋸倒,無條件地宣告死亡。對我而言,尋找記憶的漫游結束,用一種很矯情的說法,意味著一個時代徹底收場。
事情是我們寢室的鍋仔干的。他不想活了,早晨五點拿了一把鋸子,獨自穿過操場,來到看臺后面的夾弄里。他的套子也在樹上,但他已然不記得是哪棵樹。對一個妄想癥患者而言,把所有的樹都鋸掉,也許不是一件特別費勁的事。他干成了,四棵水杉樹咔嚓咔嚓倒下,魚鰾似的套子撒了一地。天亮后,他又做了根上吊繩,一頭扎在看臺的欄桿上,另一頭垂掛在迷你窯洞之上。他踩在倒下的水杉上,將脖子伸進圈套里,往下一蹦。
那天早上有個清潔工阿姨聽見了動靜,扛著掃帚過來看究竟。很幸運,鍋仔遇到了全世界最冷靜也最有行動力的清潔工阿姨。她撲過去抱住他的腿,使勁把他往上抬,并且大聲喊救命。保衛(wèi)科的人趕來,叫了救護車把他拖走。
當天清晨我們都還在睡覺,只聽有人大喊:“快去看,有人上吊死了。”各個寢室的人披掛而出,踩著清晨的陽光向操場跑去。那里早已攔起警戒線,什么都看不到,幾個警察向里面走去。老星嘆息說:“我們全校男生的DNA都在那兒啊。”
齊娜問:“誰死了?”
旁邊有人說:“鍋仔,不過他沒死成。”這句話說完,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齊娜。
齊娜說:“人沒死就好。”
“但他把所有的水杉都鋸掉了。”
我們寢室一共六個人,到二〇〇一年春天時,有兩個去了外地找工作,剩下我、老星、亮亮,還有一個就是鍋仔。大學兩年半,鍋仔一直睡在我的斜上方,我只要平躺在床上,用右眼的余光越過一張桌子,看到的必然是他。
他有一個別致的綽號叫“風投王子”。那幾年,“風投”這兩個字比一切格言警句更讓人頭皮發(fā)麻,尤其對我們學計算機的。人人都希望能得到一筆風投,至于該如何得到,以及得到以后該去干些什么就沒有人關心了。一些去大城市發(fā)展的學長回校,說IT行業(yè)火得不行,全球風投像捅了馬蜂窩一樣到處飛,美刀砍得IT人都快暈了,IT人將其兌換成人民幣把全國人民砍倒?;貋淼膶W長儼然衣錦還鄉(xiāng),報出自己的月薪年薪或者股份,讓鞋匠們集體自卑。與這個詞相關的還有硅谷、軟銀、上市、納斯達克、第一桶金等等。
根據鍋仔自己的吹噓,他首先是個黑客天才,十六歲就會編程,十七歲就攻擊過FBI的網站——當然沒得手。這點水平在國際黑客之中也不過就是個修鞋的,但他至少敢于修鞋。后來說不能再攻擊FBI了,一旦攻破,FBI就會請他去美國上班,但他對聯(lián)邦調查局這份工作不是很care。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非常嚴肅,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樣子,以至于我們都認為他是在開一個大玩笑,后來看著又不像。他睡在我的上鋪,我雖然對他有成見,但只要不影響到我的日常起居,便可以視之為空氣。那幾年經常聽說有哪個大學的男生把室友給弄死的,我不想惹上這種麻煩。
有一次隔壁寢室的人過來打牌,揶揄地說:“鍋仔,風投拉得怎么樣了?軟銀談過了嗎?”
鍋仔說:“我正在準備和軟銀談,最近很忙,我的每一秒鐘都是在為第一桶金做準備。”
“不就是等發(fā)財嗎?我們也在等發(fā)財。”那個人一針見血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