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份《情況反映》,準備寄給北京的一家報社。
為了寫好這份情況反映,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向上級和媒體反映情況一定要客觀、真實,不能有任何水分。我為此做了充分的準備。各類數(shù)據(jù)和事例都在動筆之前做了反復(fù)的核實,援引的上級文件和領(lǐng)導(dǎo)講話我也一一做了校對。在確保一切都準確無誤的情況下,我才把材料打印好,封裝在一個大牛皮紙信封里,把它寄給了報社。
寫這份《情況反映》純粹是我的個人行為,并不是組織或領(lǐng)導(dǎo)交給我的任務(wù)。我覺得作為一名普通的基層干部,有責任和義務(wù)向上級部門或媒體反映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一些應(yīng)該引起關(guān)注和重視的真實現(xiàn)象。我原本想直接把這份材料寄給中央領(lǐng)導(dǎo),轉(zhuǎn)念一想覺得不妥,因為他們?nèi)绽砣f機太忙了,偌大一個國家每時每刻要發(fā)生多少大事?。∠啾戎?,我反映的情況太微不足道了,我可不想給他們添麻煩,耽誤他們的寶貴時間。再說我的《情況反映》寫得拉拉雜雜,瑣瑣碎碎,措辭造句也不講究,字數(shù)卻超過了五萬字,冗長而又粗糙。沒辦法,我又沒有潤色修飾的本事,只好寄給報社。如果報社的大記者大編輯們能在百忙之中翻一翻,瞄一眼,然后引起他們的關(guān)注,我就十分滿意了。我可不指望他們?nèi)幕蛘l(fā)表它。噢,對了。還有一點我得鄭重申明,我寫的可不是什么舉報信或匿名信之類的告狀材料。我敢說我寫的材料和我的名字一樣真實。所以我把自己的通信地址和真實姓名端端正正地署在了文字材料的最后。
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兩個月后,我收到了報社寄來的報紙。我的《情況反映》竟然發(fā)表在了該報的《副刊》上,而且是連載,連載了半個月。
我嚇壞了。不僅我的名字作為作者印在了報紙上,而且我材料里出現(xiàn)的真人真名,也未加任何技術(shù)性處理地公開示眾。更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報紙把我寫的材料當成了中篇小說而刊登在“精彩閱讀”的欄目下。
于是,我就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地成了“作家”,而且是“當紅作家”。
報社打電話約我寫一篇創(chuàng)作談,還要搞一個長篇專訪。因為“小說”發(fā)表后在讀者中引起了強烈轟動。他們要窺視小說作者的私人生活。
我一連幾個月睡不踏實。我躲到一個朋友家里,惶惶不可終日。朋友誤認為我是殺人畏罪潛逃,怕受到牽連,背著我報了警。警察呼嘯而來,不由分說就把我銬起來帶走了。好在我們生活在一個法制的社會,多數(shù)人還是能依法辦事。警官們雖然一開始把我的交代視為癡人說夢、天方夜譚,是對國家機器的戲弄和公安人員智商的嘲諷,但是最終他們還是接受了我那繪聲繪色的解釋。他們不僅把我放了,臨別時還請我在他們的調(diào)查筆錄上簽名留念。
這篇名字叫《情況反映》的“中篇小說”被多家報紙雜志轉(zhuǎn)載,最后竟被評為當年的年度小說金獎。我一直沒敢回家,至今仍寄住在一個偏遠的親戚家里。我不敢去參加什么“隆重的頒獎典禮”,更不想惹出什么新的麻煩。我在電話里跟老婆檢討,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我請她諒解并不要對孩子說出真相。我妻子在一段時間內(nèi)為我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她面對著蒼蠅似的記者和評論家,不得不扯些謊話,比方說“他得了傳染病不能接受采訪”或者“他面部從小燒傷無法提供照片”等等,終于阻止了媒體進一步炒作的企圖。
老婆的臨危不懼和寬宏大量讓我感恩戴德。她平生討厭的就是“作家”,我也搞不懂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怎么會把作家和流氓騙子畫上了等號。我通過熟人向她傳話:“等這場風(fēng)波過后,我一定重新做人,決不再寫什么《情況反映》之類的臭東西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