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六十一天旅程終于在漢堡被終結(jié)。
當唐喻的雙腳從棧橋上落在港口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時,他心中那鐵一樣堅硬的部分在告訴他:那個屬于他的歷史開始了。
唐喻記得,那天漢堡的天氣很陰沉,空氣潮濕,到處都彌漫著灰蒙蒙的霧。工業(yè)革命時代的煤塵污染讓城市看上去有著鐵一樣的顏色,跟還要依靠人力來驅(qū)動整個城市的漂來比,作為歐洲城市的漢堡顯得更為強硬并且陰冷。
本來,出洋生們因為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有些喜不自勝。但看到這種灰冷的景致,他們剛剛顯露出來的明朗笑容,便被堵了回去。倒是原本多愁善感的唐妙,在經(jīng)過六十一天的煎熬后,忽然變得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嘴角上掛起了一絲嘲諷的笑容,臉上滿是懶洋洋的神情,躲在大隊人馬中晃來晃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觀望這個充滿陌生面孔和神奇事物的異域。
同樣鎮(zhèn)定自若的,還有唐喻。
從船??康哪且粍x那起,唐喻就忍不住覺得,眼前的每件事物都似曾相識。鋼藍色的空氣,線條堅硬的花崗巖和混凝土建筑,皮膚粗糙的白種人,對他來說沒有一樣是陌生的,他比熟悉漂來還要熟悉這里。他甚至以為他并不是第一次來漢堡。
在港口,德國外交部派來的官員和克虜伯公司的代表,早就等在了那里。三十個出洋生分乘十輛馬車,被拉到一家到處裝飾著愛奧尼克柱和人像浮雕的大旅館,在那里休息一個晚上后,他們被送到了火車站,坐上了開往慕尼黑的列車。
在慕尼黑的火車站,唐氏兄弟和士官生們道了珍重,便開始各奔前程。分手前,細心的唐喻特地向德國方面的接待人員要了士官生們的住址,還和韓三公子約定,要經(jīng)常保持聯(lián)絡。
處理完這些必要的細節(jié)后,唐喻準備把行李往馬車上搬,這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唐妙已經(jīng)和三五個在大廳候車的德國婦女打成一片,滿臉的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地跟她們說著些什么,引來這些年齡從二十到四十不等的女人們,一陣陣驚呼和大笑。顯然,唐妙說的每句話,她們都能聽懂,而且還被他說話的內(nèi)容打動了。
此時,唐妙也注意到,堂兄正在觀望他,他又嘰哩咕嚕地和女人們說了幾句,便返身向唐喻走來。女人們有些依依不舍,在唐妙離開前,有幾個甚至還輕輕地吻了吻他被海風吹硬的臉頰。唐喻知道,這是關系親密的洋人之間才會有的禮數(shù)。
回到唐喻身旁的唐妙,似乎并不打算解開堂兄的疑惑。他一臉的滿不在乎,苦力似的將行李箱直接扛在肩頭,然后一聲不吭地向停在車站外面的馬車走去。
但在唐妙經(jīng)過自己身邊的一瞬間,唐喻注意到他剛才還略顯輕佻的眼神中,突然蒙上了一層陰霾。那眼神像屬于一個六十歲的老人。唐喻以為,那正是在旅程開始后便把唐妙徹底擊潰的東西。
唐喻忽然忍不住對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堂弟產(chǎn)生了同情之心。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個少年人的孤獨變得比以前更強烈了,他那狂飆突進式的開朗,不是在打開自己,而是在更努力地把自己遮掩起來。
馬車里空間狹小,讓人透不過氣來,除了唐氏兄弟,克虜伯公司的保羅也坐在車上。連日的顛簸讓唐喻的身體已經(jīng)疲憊到極點,眼前的逼仄感正進一步鈍化他的感官,但他還是努力不讓疲憊感顯現(xiàn)出來,他保持著不溫不火胸有成竹的樣子,甚至還在臉上帶著微笑。但耳邊的聲音卻聽上去越來越遙遠,這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徹底的旁觀者。他聽到唐妙已經(jīng)和保羅熱烈地交談起來。德國人說話的腔調(diào)有些硬梆梆,每個轉(zhuǎn)折處都會現(xiàn)出一個個能把人刺痛的折角。但同樣的語言在唐妙嘴巴里說出來時,卻有一種吳儂軟語的味道,同時語調(diào)上也更加抑揚頓挫,似乎唐妙不是在說,而是在唱。在白茫茫一片的視野里,唐喻看到,保羅望向唐妙的眼神都有了些虔誠的意味,說話的語氣畢恭畢敬,似乎唐妙正在變成一個真正的發(fā)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