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五年前八十歲的時候過世的。他在升任少將軍醫(yī)后隨即辭官退役,回到故鄉(xiāng)伊豆繭居度日,時年四十八。之后的三十多年中,他的工作就是耕種屋后的一小塊田,種些蔬菜供夫妻倆自己吃。以他從陸軍退役時的年齡,如果有創(chuàng)業(yè)的意愿,一點問題也沒有,但他絲毫沒有這樣的念頭。到了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日本開設了不少軍隊所屬的病院或療養(yǎng)所,到處鬧軍醫(yī)荒,多次有人找他去哪里哪里擔任院長,但父親總是以年邁不堪為由婉拒,似乎一旦脫掉軍服就再也沒有重新穿上的意思。因為領有退休俸,基本上不會有餓肚子的顧慮,但時局所致的物質上的困頓還是難免,如果他繼續(xù)在醫(yī)院任職,也許生活就不會日漸窘迫,反而可以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我想不只是經濟上變得寬裕,也可以認識各式各樣的朋友,兩個人老來生活也會因此過得更多姿多彩些吧。
有一次從母親來信中得知,又有軍醫(yī)院在敦請父親考慮復出,我還非常認真地回了一趟老家,想當面勸勸父親,結果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吹搅畾q之后急劇消瘦下來的父親,穿著打了補丁的農作服走向菜園的背影,只覺得這個人已經和外面的世界完全無緣,也不必勉強了。也是這次回家聽到母親說,父親自從歸隱故鄉(xiāng)后,幾乎很少走出自己的房子和田地范圍;偶爾有鄰居到訪,他雖不至于擺一張臭臉,卻從來沒有到別人家里走動過。相隔不遠的地方,散居著三四家親戚,除非發(fā)生什么不幸的事,否則他一概不走動。不只如此,他根本連走到家門前的馬路都不愿意。
父親本來就不喜社交,非常孤僻,這性格我和弟、妹們很早就了解,只是沒想到幾個孩子陸續(xù)離鄉(xiāng)、各自有了家庭,和父母的生活逐漸疏遠以后,父親的這種個性隨著年紀增長,變得比想象的還嚴重許多。
正因為是這樣的父親吧,所以也從來沒想過給孩子提供什么樣的幫助。領取退休俸本來多少可以糊口,但二戰(zhàn)結束之后時代完全不一樣了,甚至有段時期還停發(fā)退休俸;后來雖然恢復發(fā)放,俸給金額變少了,而且也貶值了。我每個月固然也寄些錢回去,但我很清楚父親非常不想接受奉養(yǎng)。說得夸張點,拿孩子的錢對他而言簡直比死還難受。父親從不浪費一分錢,即使資助他的錢超過生活所需,但除了基本花費外,絕不多花一分一毫。戰(zhàn)后他種田、養(yǎng)雞,甚至自己做味噌,從沒花錢買過副食品。當兒子、女兒陸續(xù)找到工作、獨立生活以后,每次見面都會為這種事數(shù)落他,批評他的不通情理,但卻絲毫不能改變他的生活態(tài)度。做兒女的總想讓父母在晚年過著比較舒適的日子,可給他寄錢他也不用,幫他買衣服、棉被什么的,大概覺得舊的不用可惜,于是新的多半被收起來,難得拿出來用,結果我們只能送些吃的。食物不吃會壞,他到底是會吃的,也不會不準母親吃。
父親八十年的人生堪稱潔身自愛,雖說不曾施恩于人,但也不會傷害別人令人懷恨。他三十年的隱棲生活,可以說是白紙一張。他過世之后,我翻開他的存折,發(fā)現(xiàn)里面的余額差不多正好夠他和母親的葬儀所需。父親是以養(yǎng)子 的身份成為井上家一員的,他所承繼的家族房產,也就直接留給身為長男的我。在陸軍服役期間所買的家具什物,好像戰(zhàn)后一件件賣掉了,剩下來的沒一樣值錢。盡管如此,祖輩傳下來的寢具、櫥柜之類的老物件,倒也一件不少。父親既沒有增添家族的財產,也沒有減損分毫。
我從小就不在父母身邊,而是由祖母一手帶大的。雖說是祖母,其實毫無血緣關系,她是做醫(yī)生的曾祖父的姨太太,名叫繡。曾祖父過世后,繡的戶籍歸入我們家,以母親養(yǎng)母的身份另立門戶。這當然是一輩子過得旁若無人的曾祖父想當然的安排。因此繡在戶籍上是我的祖母。小時候我都叫這個祖母“阿繡奶奶”,以便和當時還在世的曾祖母,還有我的外祖母有所區(qū)分。我叫曾祖母“老奶奶”,外祖母則徑稱為“奶奶”。我之所以會被交給阿繡奶奶來帶,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