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返鄉(xiāng)(2)

我的母親手記 作者:【日】井上靖


如果是志賀子還好,要是貞代或嬸嬸這樣說,母親就會發(fā)火。雖然隨發(fā)隨忘,但動氣的時候卻是非常較真。對自己生的孩子好像不會這樣,外人則是不可饒恕。動不動就罵人家“沒有比你更壞的人了”或是“你最可怕了”之類口不擇言的話,叫家人聽了也心驚膽戰(zhàn)。這種時候你會看到和老衰不同的一面——有一張老臉的嬌生慣養(yǎng)小女孩。這和我們記憶中年輕時脾性剛烈的母親的臉并無不同,只是稍稍變了一點樣子而已。其實只要她不亂發(fā)脾氣或情緒平靜,她重復(fù)不停講同一件事的時候反而看起來最祥和。當(dāng)大家都在笑,她不曉得是自己惹人發(fā)笑,也跟著大家笑起來,這時候的她簡直就像一個天真無邪、沒有長大的小女孩。每次我返鄉(xiāng)省親,總是會看見母親的兩種面貌。

搬回故鄉(xiāng)兩三年之間,母親的記憶從七十多歲、六十多歲、五十多歲一直到四十多歲次第消失,比東京時期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陸續(xù)消失無蹤的往日記憶越來越多,對于自己的老年期也好,中年期也好,既不曾回想亦未嘗說出口。我們想方設(shè)法要將她某個時期的記憶加以恢復(fù),在母親身上設(shè)了諸多誘因,多半是毫無效果。

“沒錯,沒錯,好像有那回事的樣子?!蹦赣H說得好像多多少少有想起什么來,實際上根本什么都不記得了。

“傷腦筋吶,奶奶?!泵慨?dāng)有人這么說,她有時就會笑著答道:“真的是傷腦筋啊,沒辦法我就是癡呆嘛?!卑阎車娜硕紘樍艘惶?。雖然她說自己癡呆,這并不表示她自己承認(rèn)或自覺癡呆。對于周圍的人提出各種不妥當(dāng)?shù)膯栴}造成自己的困擾,她大概抱持著“我只要這樣回答,你們就會滿足的吧,那簡單,要多少有多少”的心理。從她未加修飾的話里面,可以感覺到一種若有若無的反抗。

母親和擔(dān)任軍醫(yī)的父親一起,曾經(jīng)分別在臺北、東京、金澤、弘前等地生活了一段時間,所有這一切的記憶如今可以說消失殆盡了。因為她自己想不起來,屬于那些時代的母親的過往人生,也跟著被涂抹一空。不過,極為偶然地,當(dāng)我們提到母親空白時期的一些事情時,在一旁似乎聽到了的母親會突然插嘴說道:“對哦,這么說確實有這回事呢。討厭,那真的是我嗎?會嗎?——話說回來,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當(dāng)她這么說的時候,周圍每個人都看得出她臉上帶著一種純真的驚恐表情。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的懸崖,不由得要往后退的樣子,她頓時陷入自己的思緒中,神情迷離,頭稍稍歪著,好像正專注地思考著什么。但也就是一下子,那種表情就不見了。

可能是因為回憶累人,也或許是根本什么都想不起來而放棄了吧。就這樣母親喪失了從七十多歲一直到四十多歲期間的記憶,然而我覺得那些失去的部分并不像是整個被涂黑,反而比較像罩上一層霧氣般朦朧。有些地方霧氣較濃、有些地方較淡,此外在霧氣之中還可以隱約看見一些難以清楚辨識的臉孔。東京時代的母親和回歸故鄉(xiāng)之后的不同之處,大概就在于霧氣的深淺吧。遮掩母親過往人生的霧氣越來越重,范圍也日漸擴大了。

我們幾個兄妹對于母親這樣抹消自己人生的方式,理解為她是逐漸倒退回到孩童的時代。常聽人家說,年紀(jì)越大脾氣越像小孩,我們眼中的母親確實就是這樣。她從七十八九歲開始,記憶由近而遠(yuǎn)地一點一滴消散,慢慢倒退至更早的時期,好像一年一年變得年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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