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我以為這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愛情,一個單身的50歲男人,一個36歲神秘的陌生女人,不來一場戀愛說不過去,哪怕是單相思,哪怕是柏拉圖之戀??墒撬_拉馬戈不寫愛情——1982年,后來成為薩拉馬戈妻子的皮拉爾?德爾里奧當(dāng)時只有26歲,她去采訪已經(jīng)成為名作家的薩拉馬戈,她表達了對《修道院紀事》里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兩情相悅的喜愛,勝過對作家隱藏在文字中對現(xiàn)實和宗教的批判的看重。薩拉馬戈回應(yīng)道:“小姐,你完全沒看懂我的小說,我從不寫愛情。”不寫愛情,那一個單身男人為什么在接下來的故事中,要殫精竭慮地去尋找一個半毛錢關(guān)系沒有的陌生女子呢?他不惜冒險夜半進登記總局翻找資料,他偽造單位授權(quán)書去找相關(guān)人士查訪,他曠工、裝病,他像小偷一樣潛入陌生女子小時候念書的學(xué)校偷竊檔案卡片;末了就算他獲知魂牽夢繞的陌生女子已自殺身亡,助理書記員先生依然假托登記局之名,進公墓尋覓她的葬身之地。在這些鍥而不舍的情人式追索的過程里,一個循規(guī)蹈矩、沉默、膽怯、卑微的小公務(wù)員不見了,他囂張、無所畏懼、謊話張嘴就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有愛情才可能如此徹底地改變一個人。
天花板的看法和我一樣。天花板在第157頁說:“除非是出于愛情?!比魸上壬J為該想法純屬“沒頭沒腦”。但天花板又說:“只有你自己才能給出答案?!比魸上壬鷽]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他無法說服天花板,同樣他也無法說服自己。也許他缺少足夠的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已經(jīng)從床上爬起來,收拾干凈自己,弄了點吃的,開始忙著給陌生女子的父母打電話。此時,陌生女子已經(jīng)死亡,他要知道她為什么自殺。
自殺的原因很復(fù)雜,有多少個自殺的人,就有多少種自殺的原因。若澤先生最終沒能弄明白陌生女子為什么不愿活下去。一個死去的人是否可以承載他的愛情?小說進行到這里,我和若澤先生一樣困惑了,我想無所不知的天花板也會面臨同樣的疑難。薩拉馬戈至此也打住,他“從不寫愛情”,這是他的高明之處,筆鋒一轉(zhuǎn),他開始寫公墓,讓若澤先生守著墳?zāi)顾艘灰怪笮褋恚錾狭税敫吖虐氩恢{(diào)的牧羊人。該牧羊人因為常年帶領(lǐng)羊群出入墓地,基于自身詭異的生死觀,養(yǎng)成了混淆死者的壞習(xí)慣,他熱衷于把尚未立碑的新墳上的編號牌搞亂,當(dāng)你認為墳?zāi)估镌岬倪€是A時,他已經(jīng)把他/她換成B了。當(dāng)然,他從不認為他干的是壞事,你批評他他跟你急。接下來,故事在漫長的尋找之后突然開始了加速度,民事登記總局的注冊官要實施新政。他決定,登記總局從此改變信息卡片的擺放規(guī)則,逐漸取消生者資料區(qū)與死者資料區(qū)的隔離與對立,讓死者永遠和生者在一起,讓一個人的死與他的生相偎相依,生死與共。
至此,一個追尋活著的人的故事,轉(zhuǎn)變成如何處理死者的問題。死亡不等于不存在,不等于一切都煙消云散了,死亡只是一個人存在的另外一種形態(tài),是活著之外我們繼續(xù)存在的另一種形式?!啊_始寫一個最簡單的故事——一個人尋找另一個人,”薩拉馬戈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獎演說的最后部分說,“因為他意識到人生中沒有比尋求別人更重要的了。這本書叫做《所有的名字》。不必寫出來,我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那兒,無論你活著,還是死了?!?/p>
也就是說,薩拉馬戈先生完全贊同若澤先生:追尋一個活著的人,跟追尋一個死去的人,同樣重要;這跟那陌生女子與一百個名人等值是一個道理。這是薩拉馬戈先生和若澤先生的邏輯。所以他寫了這部小說。問題是,小說和天花板一樣,也有它自身的邏輯:“一個人尋找另一個人”肯定是不夠的,“一個人尋找另一個人”只是個形式,最終你找到不能只是一個人,而應(yīng)該是一群人,是所有人;如果一個人的確能夠?qū)?yīng)一個名字,那么你找到的應(yīng)該是“所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