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6月6日夜間,“陸軍突擊總隊”第二傘兵隊進入“紅色戰(zhàn)勤(登機)準備”,各分隊根據(jù)作戰(zhàn)條例的規(guī)定領取軍需物資,這下子可把蔡智誠忙壞了。
蔡智誠是分隊的技術(shù)上士,主要職責是保證武器裝備的正常使用——這并不難做到,因為傘兵的武器、彈藥、給養(yǎng)、裝具……從槍炮到子彈、從頭盔到鞋帶,樣樣都是美國貨,而且全是嶄新的。
說起來,“技術(shù)上士”其實并不需要多高的技術(shù)水平——美國人的裝備,只要是用箱子裝的,里面都有本說明書——手雷箱子里的說明書告訴你“保險插銷”安裝在什么地方,罐頭箱子里的說明書不僅提示你如何正確地打開鐵皮蓋子,還叮囑你注意牛肉的保質(zhì)期。所以只要能看得懂英文再具備一點基本常識,誰都能當這個“技術(shù)上士”。
技術(shù)含量雖然不高,可雜七雜八的事情卻不少,臨戰(zhàn)之前更是手忙腳亂。
按照美軍的規(guī)矩,士兵的日常裝具是訓練時用的,宣布“紅色戰(zhàn)勤”之后要另發(fā)一套新裝備,這其中包括:
一個傘兵頭盔(防震盔,里面配一頂船形帽),一雙跳傘鞋(短腰皮靴),一雙作戰(zhàn)鞋(帆布膠鞋),一個作戰(zhàn)行囊(里面裝有一條軍毯、一套新衣服、一件尼龍雨衣、一包香煙、一包巧克力、兩個肉罐頭、兩包餅干),一個急救包(里面裝著消炎藥、消毒藥、止血藥、止痛劑、止腹瀉藥片……),一把傘兵刀,一把折疊鐵鍬,一只手電筒,一個軍用水壺(帶飯盒),還有一個基數(shù)的彈藥(四枚手雷、50發(fā)手槍子彈、200發(fā)步槍子彈)。除此之外,傘兵們還需要攜帶其他彈藥,比如地雷、炸藥、機槍子彈或者火箭筒彈……
這些東西(包括香煙、餅干)全都是美國貨,需要“技術(shù)上士”把各種說明書統(tǒng)統(tǒng)念一遍。而且上述的這些內(nèi)容只是最低攜帶量的裝備,如果有誰的力氣大,愿意多背多扛,無論是彈藥還是食物藥品都可以隨便拿——因為傘兵與普通步兵不同,一旦投入戰(zhàn)場,后勤供應就難以保證,最可靠的辦法是把必要的東西都隨身帶著。所以有些人就拼命領東西,再把降落傘包和武器背在肩上,幾乎都站不起來了。
分發(fā)裝具的時候,“技術(shù)上士”還要給每個人一個防水袋,那里面裝著一張照片和一張軍人登記卡。美國兵的脖子上有“軍牌”,咱們國軍沒那玩意,只好用這小袋子代替。
趁這個時候,大家還要把平時積攢下來的軍餉交到“技術(shù)上士”的手上,逐一登記家庭地址。這樣,“如果有誰回不來了”,部隊也知道應該把錢和書信寄到什么地方去。至于作戰(zhàn)期間的開銷就用不著士兵們操心了,軍官那里不僅有敵占區(qū)的鈔票,而且還準備了現(xiàn)大洋——那可是硬通貨。
忙完這些事已是夜里12點,傘兵們乘車前往機場。
巫家壩機場上停著十多架美軍運輸機,有C46,也有C47,蔡智誠他們在飛機翅膀底下坐著。過了一會,機場外呼啦啦開過來好多輛卡車和吉普車,從車下跳下幾十個美國兵,七手八腳地往飛機上裝運箱子。
突擊總隊的司令官李漢萍[1]少將也來了,和他一起的還有幾個美國軍官,其中就有赫斯少校。
在當時,突擊總隊的美軍顧問來自兩個方面,一部分是第11空降師的,為首的是顧問團團長考克斯中校;另一部分來自第14航空隊,赫斯少校就是他們的頭。第14航空隊的這批人其實并不是正規(guī)的傘兵,但他們在中國呆的時間長,對國軍的情況比較了解,所以擔負了機降部隊的訓練任務。赫斯少校原先是在“美國志愿航空隊”搞后勤維護工作的,現(xiàn)在當了考克斯中校的副手。這個人四十歲左右,能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不過,因為他平日里不大接觸傘降訓練,所以傘兵分隊的官兵們對他并不十分熟悉。
在這一天的夜里,上級長官對士兵們格外客氣。李漢萍司令挨著個與大家握手,司令部的軍官還把戰(zhàn)士們逐一扶上舷梯(傘兵的裝備太重,爬梯子必須有人協(xié)助)。赫斯少校拍著中國傘兵的肩膀,大聲說道:“年輕人,我為你們自豪。今天以前,只有同伴知道你們的名字,明天以后,你們的名字將會是中國軍隊的驕傲!”
蔡智誠和伙伴們登機的時間是在凌晨4點左右。
隊長的安排是讓大家在機艙里抽空睡一覺??蓱?zhàn)士們哪里睡得著,于是就唱起歌來:“握緊手中槍,擦亮手中刀,報仇雪恨的時候到,舍身殺敵在今朝……”
一架C47只能運送三十名傘兵,因此,三個傘兵分隊的士兵就占用了四架運輸機。
機艙門沒有關上,戰(zhàn)士們不斷地向外張望,一會兒說:“看吶,機降分隊登機了”,一會兒又喊:“看啊,看啊,美國兵也上飛機了。”
大家都在猜測空降作戰(zhàn)的地點。有人開玩笑說:“美國人一起去,弄不好是要攻打東京喲!”
其他人都樂了:“這個主意不錯,讓咱們降落在日本皇宮,把昭和天皇抓起來,戰(zhàn)爭立馬就可以宣告勝利了!”
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十分開心,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飛機滑出跑道,在巨大的轟鳴聲中飛上了天空。從巫家壩機場起飛的十五架飛機,傘兵二隊隊部乘坐了一架,另外有四架運載傘兵分隊,五架運送機降分隊和美國人,其余五架滿載著軍需物資。
運輸機在天上轉(zhuǎn)了一圈,又等來了二十四架護航戰(zhàn)斗機。接著,龐大的機群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浩浩蕩蕩地向東飛去。
飛機升空以后,機艙里立刻安靜下來。大家閉著眼睛養(yǎng)精蓄銳,其實都在默默地想心事。
蔡智誠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跳傘程序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畢竟,這之前他只跳過一次傘,業(yè)務生疏,倘若還沒見到敵人的影子就先把自己給摔死了,那可實在是太冤枉。
太陽出來了,陽光透過駕駛室照射到機艙里,照到人們的臉上。傘兵們睜開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駕駛艙里的飛行員。晴空里的晨暉在駕駛員的身上涂抹了一層燦爛的光暈,使他們看上去就像仙靈一般的神秘莊嚴。
機艙里的每個人都在猜測,那駕駛員手里的方向盤將把自己帶到什么地方?可是卻沒有人敢開口問一聲。周之江分隊長一個勁地看手表,他走到駕駛艙門口對飛行員說:“請你們比規(guī)定程序再提前十分鐘亮黃燈,我們的動作還不太熟練,早一點做準備比較好。”
飛行員答應了。飛機的領航員是個中國小伙,他站起來對機艙里說:“沒問題,一定讓你們準備充分,空降地域的天氣狀況良好,很適合跳傘的條件,請大家放心吧!”
傘兵們一面欣慰地點著頭,一面在心里暗罵:“小兔崽子!空降地域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倒是先說出來呀……”
1945年6月7日上午9時,機艙里的黃燈亮了。
“全體起立!跳傘準備!”周之江分隊長大聲地吼叫起來——這喊聲意味著,中國軍事史上的第一次傘兵空降作戰(zhàn)即將拉開序幕了。
可是,在當時,機艙里的傘兵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多么重要的歷史時刻。提前十分鐘亮起黃燈準備燈,也就是要讓戰(zhàn)士們背著沉重的行囊多站立十分鐘。不過,大家對此并沒有異議,全都認真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檢查著牽引索掛鉤和自己的傘包。
有意思的是,蔡智誠這時候絲毫沒有考慮運輸機會不會遇到敵人戰(zhàn)斗機的攔截,也沒有去考慮地面上是否有敵軍的炮火。他滿腦子擔心的只是降落傘能不能順利地打開,或者自己會不會掉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奇怪地方,找不到同伴了。
“跳傘的時候要抓緊時間!”分隊長繼續(xù)吼叫著:“不許在門口停留!飛機上磨蹭一兩秒鐘,落到地上就差了好幾里路,要害死人的!”
這句話很有道理。大家情不自禁地向機艙門口挪動了幾步,生怕被前面的人給耽誤了。
蔡智誠的身上不僅背負全套傘兵裝備,還攜帶著五十節(jié)干電池(手電筒和火箭筒都需要這玩意兒)。沉重的行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很擔心自己能不能及時地跳出艙門。
扭頭看看身邊的潘崇德,蔡智誠不禁樂了。傳令兵挎著步槍,背著降落傘包和作戰(zhàn)行囊,胸前還掛著“美式步話機”,那家伙有三十多斤重,即使拆開來裝在挎包里也是好大的一堆。潘崇德的個子本來就不高,渾身上下被幾個大包袱夾著,只露出半截傘兵鋼盔,看上去就像個能移動的帆布口袋。蔡智誠幸災樂禍地想:“這小子一離開飛機,肯定就跟個大秤砣一樣直接掉下去了,多結(jié)實的降落傘也不管用。”
“嘀——嘀——嘀”,跳傘鈴突然響了起來,頭頂?shù)木G燈亮了。
機艙門被打開,分隊長喊叫著,士兵們相互催促著:“快跳,快跳!”
艙門邊的傘兵一個接一個地蹦了出去??煲喌讲讨钦\的時候,飛機忽然轉(zhuǎn)了個彎,機身猛地向右傾斜,弄得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跪倒在地。分隊長也顧不了那么多,托起背包,硬生生地把他推出了艙門。
蔡智誠幾乎是大頭朝下從飛機里倒栽蔥摔出來的。他心想:“完蛋完蛋,傘繩一定打結(jié)了,這回我死定了……”可沒過多久,“嘭”的一聲,降落傘在他頭頂上張開了。抬頭看一看,藍底子、綠條紋的大傘花開得真是漂亮。
降落傘在天空中飄飄蕩蕩,可傘兵的滋味卻比不上先前訓練時的輕松自在。跳傘之前,全部的裝備行囊都固定在腰腹以下的胯帶上。先前背著這些東西的時候還沒感到有什么不合適,現(xiàn)在被吊在空中,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下半身,蔡智誠覺得自己的屁股都快要被扯掉了。
低頭朝地面看看——真不錯,沒人放槍也沒人開炮,一望無垠的田野里種滿了水稻。
“這肯定是在南方了,是在南方的什么地方呢?管他呢!只坐了三個小時的飛機,反正不會真的飛到了日本”,蔡智誠心想。
身上的裝備不僅重,而且鼓鼓囊囊地影響了方向操縱,快落地的時候,蔡智誠才發(fā)現(xiàn)地面上有好多水塘。他急壞了:“老天保佑,千萬別落進水塘里呀!渾身上下這么多東西,掉進水里就直接沉底了,絕對爬不上來的……”(一周后的“廣東開平空降”,傘兵一隊的士兵就掉進魚塘里淹死了一個。)
還好,老天爺真的開眼了。蔡智誠落在一塊田埂上,他緊跑幾步解開了傘包——傘降成功!
但其他人卻沒有這么幸運。稻田里覆蓋著好多張降落傘,一個個人形的怪物在傘布底下拱來拱去,就是鉆不出來。有個家伙急得大嚷大叫:“來人吶!救命啊!”田埂上的人趕緊去救他的命。
喊“救命”的人是火箭筒手海國英。他是個回民,平時最愛干凈的,一天要洗十幾次手,活像個外科大夫??蛇@小子現(xiàn)在的模樣卻凄慘極了,渾身上下全是爛泥,脖子上還粘著一只小動物,拽了半天也拽不下來。
“這是什么東西?有毒么?”海國英齜牙咧嘴地問。
“是螞蝗,吸血的。”
海國英的臉都嚇白了——也難怪,西北的回民地界上沒有這個歹毒的玩意兒。
好不容易把水田里的人都拉上來了,可是卻不知道如何處理那些降落傘。
平常的時候,傘兵隊的降落傘都由“摺傘兵”負責管理,跳傘兵只管跳不管收拾?,F(xiàn)如今,戰(zhàn)場上的傘兵們面對著鋪天蓋地的降落傘頓時就弄不清該怎么辦了。
有人提議:“走吧走吧,不管了。”
別人不管還可以,但蔡智誠是技術(shù)上士,對武器裝備負有責任,他不管可不合適。正在為難的時候,田埂上走來了幾個老百姓,蔡上士就和他們商量:“朋友,幫我們收拾這些降落傘,國軍付錢給你們,行不行?”
那幾位老百姓挺痛快地答應了。蔡智誠又問:“朋友,這里是什么地方呀?”
“洪市。”
“什么洪市?哪個省哪個縣呀?”
“湖南省衡陽縣。”
嗨!原來是跑到湖南來了。
這時候,天上的運輸機和戰(zhàn)斗機全都沒有了蹤影,只留下一些紅色的、黃色的降落傘繼續(xù)在空中飄蕩。按傘兵的規(guī)矩,士兵的降落傘是藍底綠條紋,軍官的是白色,這些紅色、黃色的降落傘攜帶的都是武器彈藥和軍需裝備。
這么多武器裝備,該怎么收拾?收拾以后又該怎么辦?沒有人知道——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部隊的長官,弄清楚下一步的任務是什么。
放眼眺望,遠處樹起了一面白色的召集旗,大家連忙朝那里奔去。
“召集旗”跟前站著分隊長周之江上尉,傳令兵潘崇德正在旁邊組裝那臺步話機。這小子不但沒有“像秤砣一樣”的摔死,而且身上連一點兒泥水也沒粘上,真是夠有本事的。
舉手敬禮報到:“報告隊長,上士蔡智誠歸隊!”
周隊長點點頭,又接著東張西望。過了一會,他才悄悄地問蔡上士:“你在路上看見隊部的人沒有?”
“沒有啊,怎么了?”
“嗯,他們好像是飛回去了……”,停了停,周之江又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是湖南衡陽——怎么?你不知道?”
“見鬼!我怎么會知道?”周隊長顯得氣急敗壞。
蔡智誠不禁愣住了——天吶!那么,現(xiàn)在有誰知道,我們坐著飛機跑到湖南的這片稻田里來,到底是為了做什么?
[1] 李漢萍,湖南長沙人,黃埔六期生,曾任國民黨團長、師參謀長、第24集團軍參謀處長、陸軍突擊總隊司令官、邱清泉兵團參謀長,淮海戰(zhàn)役中被俘,1966年獲特赦,1972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