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無法忘記那段樹上的生活的，這幾乎像是一個傳奇，令人難以置信。事實上，歷史造就了不知道多少傳奇。白天他就生活在樹上，晚上悄悄的溜回家，拿點吃的東西，包裹總是很小，大了怕暴露了行藏，有時候他在樹上待上好幾天，甚至個把禮拜。在樹上一段歲月之后他隱姓埋名去了外地一段時間。之后風(fēng)波平息他又回到了這個小縣城。當(dāng)他回到這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有了妻兒老小的人了，他還帶回了外鄉(xiāng)的口音。不止一次有人在街上錯認(rèn)他，他總會聽見人們這么說，你很像一個人，不過他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他或者用外地口音附和一兩句，或者干脆就笑笑。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兒孫成群?？墒羌幢闳绱?，他像是什么也沒有擁有，這一個空落落的念頭是突然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的。他坐在臺階上，他感到一陣悲傷。如果我是朱登奎的話，那么那個余平白是誰呢？他忽然間不再盼望著趕快從這個院落里出去了，甚至希望今天檔案館的人不會來上班了。

然而，檔案館的人還是來了，只不過他們比以前上班的時間遲到了一個鐘頭，一個二十三四歲左右的年輕女人開了門，進(jìn)了院落。她似乎對院落中呆著的他并沒有感到驚奇，她并不看他就告訴他說，經(jīng)常有這樣的人來到這里，被巧妙的關(guān)在里面。這個年輕的女人說話語調(diào)平穩(wěn)，幾乎沒有什么感情色彩，她邊穿過樹影邊補充道：大部分都是你們這么一把年紀(jì)的人。她的臉白皙在樹影下走過像是一個蠟人一樣。她從她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本書，坐下來準(zhǔn)備繼續(xù)閱讀?？吹贸鰜硭坪醪⒉幌胝嬲慕o他看些什么，她說，你們這些人啊。話音里開始有些無奈和嘆息。說著便打開一個藍(lán)色封皮的來訪登記本子，讓他在那里登記。

登記完后，她問他找些什么資料，他告訴她，他想查一些關(guān)于一個叫朱登奎的人的資料，他在一九五三年左右被迫害后下落不明。他還想就此作些補充說明，可是對方卻將那個藍(lán)皮本迅速的合上。到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才有了表情，她幾乎滿是慍色的對他說，什么意思啊，朱登奎老同志。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剛才填寫的來客名字。哦，他想爭辯什么，可是對方怒目圓睜，要他滾蛋，并且說遇見你這樣的人不是第一回了。她邊說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他下了臺階，穿過院落。他想去跟那個年輕的女人做一個說明，歷史是一個復(fù)雜的玩意，她那么年輕，不理解個中緣由可以理解?？墒撬麆偡瞪韥淼脚_階上，就看見對方狠狠地將手中的書很響的摔在了桌面上，然后一手拿起電話準(zhǔn)備報警。他不得不離開了，從檔案館出來，再到出了政府大院，他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出來的。他滿腦子的是那張發(fā)怒的臉，她的臉很美，發(fā)起怒來幾乎有點走形。他的思緒如亂草。他本可以向自己的家里走去，經(jīng)過一個菜市場，再經(jīng)過一個百貨商場，從一家小超市身邊斜插進(jìn)巷，過不了幾分鐘，他就會到達(dá)他的家。然而他沒有往家的那個方向而去，而是一路向西。

這條路通往體育館，路上有很多的人騎車往那兒去，有一場馬戲正在開演。老遠(yuǎn)就能聽見喧天的鑼鼓聲了，他看見一些孩子奔跑了起來。他像是受了這一歡快氣氛地感染，也不知不覺地腳步快了起來，一個五歲大的小男孩坐在他父親的車座墊上，前傾身子手抓住車籠頭。他的父親則坐在后座，踩著車。父子倆都剃個平頭，車籠頭上掛著一個救生圈。他們一路說笑。他盯著他們看，直到體育館的那扇門吞沒了父子倆的身影。他站在那有好一會兒工夫，當(dāng)時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他的父親還有他的兒子。他走進(jìn)了體育場的大門，一溜邊的小攤販都無一例外的盯住他看，那種感覺很是奇怪，似乎他的臉上有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