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稱“性嗜酒”的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把酒抬高到了和自己生命同等的地位:“在世無所須,唯酒與長年”(《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五)。生前他以“家貧不能常得”酒而遺憾(《五柳先生傳》),還斷言自己死后也會因在世時“飲酒不得足”而抱恨(《挽歌辭三首》之一)。據說在彭澤做縣令時,他將“公田悉令吏種秫,曰:‘吾嘗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他現存一百四十二篇詩文中,有近六十篇直接或間接涉及飲酒,占去了他全部創(chuàng)作的五分之二,難怪在他死后流傳著“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的夸張說法了。最先給這一現象做出解釋的要算那位梁太子蕭統(tǒng),他善意地為陶淵明的嗜酒開脫說:“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边@就是說酒只是陶淵明手中的工具或手段,他飲酒并不在于酒本身,而是借飲酒以達到其他的目的。清人馬墣認為飲酒不過是陶淵明的遁世之方:“誠見世事之不足問,不足校論,惟當以昏昏處之耳?!瘪R墣:《陶詩本義》卷三,清與善堂刊本。陳寅恪先生也認為陶淵明是以酒來逃避政治:“《五柳先生傳》為淵明自傳之文。文字雖甚短,而述性嗜酒一節(jié)最長。嗜酒非僅實錄,如見于詩中《飲酒》、《止酒》、《述酒》及其關涉酒之文字,乃遠承阮、劉之遺風,實一種與當時政權不合作態(tài)度之表示?!弊匀?,“性嗜酒”在魏晉并非僅見于陶淵明,竹林七賢個個都“肆意酣暢”,其中阮籍、劉伶諸人更是以酒為命,縱酒成癖?!妒勒f新語·任誕》篇載:“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瘚D曰:‘敬聞命?!┚迫庥谏袂?,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阋七M肉,隗然而醉矣?!惫糯懊?、“命”二字通用,“以酒為名”即“以酒為命”《黃生義府》卷下。這一則頗具戲劇性的對話,生動地勾畫出了劉伶這一酒徒的形象。阮籍也是見酒忘命,連母逝居喪也爛醉如泥?!妒勒f新語》同篇載:阮籍聞步兵“廚中有貯酒數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其時許多人把飲酒看成是生活的全部內容和目的,晉吏部郎畢茂世最大的人生愿望就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這甚至也是那時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態(tài)度。東晉吳郡一小卒在蘇峻之亂中救過庾冰的性命,亂平后庾冰想報答他,問他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這位小卒的要求只是:“出自廝下,不愿名器。少苦執(zhí)鞭,恒患不得快飲酒。使其酒足,余年畢矣,無所復須。”小卒這種人生理想在當時居然得到廣泛的認同和稱道:“冰為起大舍,市奴婢,使門內有百斛酒,終其身。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王瑤先生對這一社會現象的看法與陳寅恪先生相近,認為“對現實的不滿和迫害的逃避”,是包括陶淵明在內的魏晉士人飲酒的“最重要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