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朝東十幾公里有一座溫泉,去洗一次澡是縣城人的一件大事。許多人都是騎自行車去,也有開機關單位吉普車去的。一次在我家門口不知是哪個單位吉普車要開去溫泉洗澡。鄰居家的一位老大爺說,把我?guī)习?,我還是“文革”前洗的澡。
縣城的縣委書記、縣革委會主任都是外地人,像走馬燈似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但縣城有四大名人,人們傳誦著四大歌謠。一悍婦、一瘋子、一智障,還有一個是關系戶。我只有幸見過后兩位。生產(chǎn)隊的人帶著菜油和土特產(chǎn)走后門,找最后一位買手扶拖拉機。100里之外天水市的手扶拖拉機積壓賣不出去。
小時候,村上小伙子借一輛纏著花塑料條的自行車,帶著女方去馬跑泉鄉(xiāng)買件花衣服,兩人的關系就確定了。接下來就是騎著自行車帶著未婚妻去公社領證了。這曾是我小時的夢想。
我通過爸爸認識了他同事的兒子鵬飛,鵬飛和我同齡。他幫我找了一個給縣革委會修廁所拉沙子的活,并借給了我一部架子車。從河里拉到縣革委會的院子里,一路都是上坡,每次上坡時頭都埋到了地上,拐著八字慢慢地往上拉。一次正在上坡,突然覺得輕松了一下,回來看有位姑娘幫我推車。
我乃將門之后?
父親很嚴肅地找我談了兩次話了,是關于我們家族的事。因我寫的所有文章中,只要提到我的出身,都說我是從西北黃土高坡貧苦農(nóng)村家庭走出來的,父親說這與事實不符,但我每次找個話題就岔開了。昨天,父親讓本家的叔叔寫來一封信,好讓我正本清源。
潘石屹沒有見過他的祖父,可能只有理性的了解,缺乏感性的體認。樂伯先生當年是東泉高小與胡文斗齊名的高才生,又有北京高等警官大學和黃埔軍校第六期的雙料學歷。他為人忠厚,淡泊名利。1953年經(jīng)鄧寶珊提名與我父親一同列入愛國民主人士的項列,納入統(tǒng)戰(zhàn)對象。然,天不假年,他卻過早地逝世了。應提醒潘石屹要講自己愛國民主人士的家世,是將門之后。強調(diào)自己出生地和家庭的貧窮是可以的,但不要忘了自己是從有文化素養(yǎng)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
我沒有見過爺爺,他20世紀50年代就去世了,我60年代才出生。但爺爺在家里的影響很大,奶奶、爸爸、叔叔和姑姑常提起他來。
上小學之后,我就很少提起爺爺,也很少對外人講爺爺?shù)氖?。走出黃土高坡后,就更少提起他了。但我心里永遠有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
記得剛上小學時,班上同學打我,說我爺爺是國民黨軍官,解放后被共產(chǎn)黨拉到渭河灘里槍斃了。我很委屈,跑回家問奶奶。奶奶告訴我,爺爺不是被槍斃的,是病死的。但我去學校爭辯沒有任何用,班上同學都認定我爺爺是被槍斃的,老師也不同情我。
記得小學三年級時,我在一位同學也是我好朋友的面前炫耀說我爺爺是國民黨的軍官,他去過外面許多城市。這位同學把我的話告訴了老師。老師在班上開我的批斗會,一連開了好幾天,還讓同學們往我臉上吐口水,女同學吐的是口水,男同學把鼻涕擦到我的臉上。我的臉像痰盂一樣有淚水、有鼻涕、有口水。開完批斗會,我就在小河邊上把臉洗干凈回家。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家人。
四年級時,我們學校里抓出了三個反革命的小學生,整天在他們的脖子上掛著大牌子開批斗會。我大伯也從村上被帶到小學里批斗,批斗我大伯的理由也是因為我爺爺。爺爺留下了許多照片和黃埔軍校的通信錄,被大伯偷偷藏在我們鄰村“華南埠”的一戶貧下中農(nóng)家里,結(jié)果被他家的女婿揭發(fā)了,這個女婿把照片和通信錄都交給了公社,而我大伯因藏“變天賬”整天被批斗。當時大伯一直沒有承認是他藏的,說是爺爺藏的。其實據(jù)我了解大伯確實有藏點文物家譜的習慣。
在老師和同學們批斗的發(fā)言中,我同時也知道了我爺爺和我們家族的一些事。
我爺爺?shù)牧硪粋€兒子也是一名國民黨軍官,與日本人打仗時,在山西中條山陣亡,沒有找到尸首。爺爺在紙上寫下他的姓名和生辰,然后把這張紙埋在了老家的墳地。其實這座墳是空墳。
因為有這些經(jīng)歷,我很少提到爺爺。記得我的第一位女朋友曾問過我:你爺爺是干什么的?我說,我沒有見過,據(jù)說在國民黨的軍隊混過幾年飯吃。
我爺爺?shù)拿纸信藸枱?,字樂?鱟趾苣訝希一般人讀不出。但爺爺告訴爸爸說,他剛到黃埔軍校時,蔣介石點名,把燊字讀對了。
一位研究抗日戰(zhàn)爭歷史的朋友告訴我,我爺爺潘爾燊在1941年5月,參加中條山戰(zhàn)役,為掩護全軍五萬余官兵的撤退,率165師986團和友軍的兩個團,在山西省平陸縣張店鎮(zhèn)陣地抗擊日寇。像電影《集結(jié)號》的情節(jié)一樣,最后只有7個活人了,爺爺?shù)拈L子潘鐘麟,也在中條山戰(zhàn)役中壯烈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