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速眼看著變緩了。她又聽見后面汽車的連續(xù)鳴笛。驅車上班的車流明顯在增多。她索性把車??吭谶叺?,閉上眼睛,腦袋使勁靠在頭枕上面。再次睜開眼睛,她在后視鏡里看見略微濕紅的臉頰,起初有些惶惑,有些羞澀,但隨后她甩了甩頭發(fā),鼓勵著自己。
她低下頭,看見雙腿,看見腳尖,看見放在擋把上的右手。她的眼神停留在擋把上,停留在慢慢上下滑動的右手上。她突然感覺到羞愧,右手急忙躲開了擋把,好像要躲開一根又粗又燙、意想不到的陰莖。
她搖搖頭,望向窗外,看見左前方那座巨大的紅藍顏色相間的購物中心。購物中心上月初剛剛開業(yè),她路過幾次還從未進去過。她不會忘記,在小說開頭,女人在走出家門尋找一夜情之前,莫名其妙地走進購物中心給孩子們買了不同于以往的禮物,她還給丈夫買了一只昂貴的金表——她能領會女人內心的不安、歉意卻又非常堅定的內心渴求。
她推開車門,站在路邊,又鎖上車門,在車窗玻璃上面看見自己清晰的臉龐和隨風起舞的頭發(fā)。風好大,心里有奇異的暖。她穿過天橋,走進購物中心。商場里暖風蕩漾,她好像走進了春天。(我和小說里的那個女人沒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個女人有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只有一個女兒——我倆就像一對從未見過面的異國閨密。吉根啊吉根,謝謝你。)
她給女兒買了芭比娃娃梳妝禮盒,還買了一塊兒童版斯沃琪手表——女兒念叨了大半年的心愛之物。她給丈夫買了一件標價398元的棉加絲內褲——丈夫慣常穿著的內褲最多價值二十塊錢。
心情疏朗,腳步明顯輕快,好像有一只手拉著她在天橋上疾走,冬日的風此時更顯瘋狂。一個蓬頭垢面身穿臟舊軍大衣的女人跪坐在天橋拐角處,腳邊有一張隨風猛烈打皺的報紙,壓在報紙四個角上的幾顆小石頭隨時有被掀翻的可能。女人低垂腦袋,暗黑的手指時不時伸出來挪動一下滾動的石頭子,四處飛散的頭發(fā)遮蔽了她的模樣。
她停住腳步,看見報紙上寫有幾行歪歪扭扭的毛筆字:我叫胡春花,今年二十六歲,我丈夫兩年前在北京打工,被從樓上掉下的花盆砸中腦殼,成了植物人,至今昏迷不醒,我一年前懷了孕,生活無依無靠,請各位大爺大叔嬸嬸姐姐可憐可憐俺!
她只看一眼就在心里笑了。
昏迷中的男人,懷孕的女人?;恼Q中國。
她彎下身,放下五十塊錢。
風也愛錢,要把錢卷走。已經低空卷走。
女人快速伸手,卻沒能抓住,她的身體猛地起立,像個雜技高手,同時像個瘋子哇哇亂叫,雙手在風中亂舞。胡春花在和風搶錢。
眼前這一幕讓她很難受,她不知道誰是最后的勝利者。她快步走下天橋,沒再回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