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蕓秋訪談錄(3)

太陽底下 作者:羅偉章


數(shù)十年過去,還被凍在那里……

曉洋對曾祖父和曾祖母遇害的事,十分著迷。

經(jīng)過眾人之口,經(jīng)過反反復復的重新描述,故事已明顯走樣。結(jié)局是一樣的,但過程有別。曉洋著迷的,正是那過程的復雜性。曾祖父的死簡單明了,沒多少可說,復雜性集中在曾祖母身上。傳出來的話千差萬別,歸結(jié)起來,主要有這樣兩種:一、那個日本兵朝曾祖母開槍時,并沒別過頭去,他不僅在曾祖母的后腦留下一個彈孔,還在她背上踩了一腳。二、開槍之前,那人把躺在地上掙扎的老人,叫了一聲“歐巴?!薄H照Z的歐巴桑你知道吧,是奶奶的意思。

誰也不能說得確切。某些講述者,今天是這樣說,明天又是那樣說。

這兩種說法,曉洋都相信,又都不相信,他就跟那些講述者一樣,左顧右盼,搖擺不定。

這讓他非??鄲馈M瑫r也覺得,這件事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從歷史的細節(jié)去考量人心。這才最符合他的史學觀。他認為真正的歷史不是被時間封鎖起來的古棺舊墓,而是人心的歷史,是開放的,必然與現(xiàn)在和未來發(fā)生聯(lián)系的。關(guān)于曾祖母的死,就是這樣一段歷史,盡管它很小,很窄。因此,他必須弄清楚:那個日本兵到底是在曾祖母背上踩了一腳,還是叫了一聲“歐巴?!薄?/p>

這就說到他那次為什么來重慶找李教授了。

李教授——李本森教授,也曾在中央大學任教,跟曉洋的曾祖父做過幾年鄰居;盡管年齡懸殊(黃教授年長),但據(jù)知情人講,兩人關(guān)系不錯,彼此往來頻繁,算得上是忘年交。李教授藏書豐富,除他從事的自然科學,文史哲著作也相當多,而且質(zhì)量高,版本好,黃教授經(jīng)常上他家查找資料。

那是兩個有意思的人。當年的那批知識分子,不管政見如何,成就高低,都很有意思。單說李教授,中大西遷時,他非要親自看守從歐美和澳洲進口的名貴種畜。這些種畜中的一部分,確切地說,有三十多頭牛、二十多頭豬及各類種雞種鴨,已由民生公司派船接走了——這像不像傳說中的諾亞方舟?——但更多的沒能接走,學校本來交給牧場職工看管,但李教授不放心,他好像覺得,自己是動物行為心理學家,只要他的目光把動物罩住,日本人的炮彈和刀槍,就穿不透它們的肉身。因這緣故,他是在年余過后,才跟牧場技師王酋亭等人一起,帶著余下的種畜,晝伏夜行,跋山涉水地走到了重慶。

這個特殊隊伍到達重慶那天,中大校長羅家倫步出校外,猛抬頭看到了黃昏里的李教授和王酋亭,接著看到了他們身后風塵仆仆的牛、羊、豬和被牛羊豬背在背上的小動物,以為是做夢。

當他知道不是夢,就跑過去,擁抱李王二人和每一個職工,又挨個擁抱每一只動物。

牛羊們在紗縵似的暮色中肅立著,讓他擁抱,像也認識這是它們的校長。

當天夜里,羅家倫提筆寫成一首詩:

“嘉陵江上開新局,劫火頻摧氣益遒。更喜牛羊明順逆,也甘游牧到渝州?!?/p>

李教授的這一壯舉,還打動了教育部長陳立夫。陳立夫?qū)λf:你別教書了,你到我這里來安置流亡學生吧。陳立夫看上他的,是不聽話的牛羊他也能調(diào)遣,也能讓它們躲過槍林彈雨,走出一條生路,更別說人了。這話陳立夫沒說出口,意思是這么個意思。

他在教育部干了一段時間,覺得自己還是回到學校才順心順氣。每個人在世間都是有個位置的,放錯了位置,心里就堵,渾身就不自在。李教授認為自己最正確的位置是當教師和搞科研,加之流亡學生的安置已基本就緒,于是申請調(diào)回中大。陳立夫成全了他??箲?zhàn)勝利后,中大回遷南京,李教授沒再跟去,而是留在重慶大學任教,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由下江客變成了重慶人;1950年,他協(xié)助創(chuàng)辦了渝州文理??茖W校,學校建成,他不愿做領(lǐng)導,便去該校生物系做了教授。

曉洋聽說李教授健在,那年秋天就到重慶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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