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在重慶一切都好,你們放心。
安伯母的病已經(jīng)好了,而且我今天去了她家。我去過兩次,第一次沒能進門,安伯母聽到敲門聲,剛把門打開,二話不說,就推著我后退,她也跟著出來,又把門輕輕帶上。她家的房子,呈橫著的“凹”字形,門開在缺口的頂部,因此我和她是站在巷道里。她說你找李教授?我點了頭。
“不行,他正在工作?!?/p>
你說她說話帶股澀味兒,但我沒聽出來。她現(xiàn)在說的是川話,我聽誰說川話都差不多,一個腔調(diào)。
李教授工作的地方就是客廳,如果是熱天,我進入院壩就能看見他坐在窗下的書桌前,現(xiàn)在不行,窗子關(guān)上了,還拉上了深藍色的窗簾。重慶的冬天真冷啊。我簡直沒想到會冷到這種程度。入冬以來,雪倒是沒下,霜卻勤快地降臨,清早起來,地上一片白,其中有兩天,白霜變成黑霜,花園里頑強的小草,經(jīng)黑霜一打,再也扛不住,都爛掉了,像被人跺了幾腳,又像放進鍋里煮過。
安伯母又對我說:“從起床到睡覺,他只在早、中、晚三頓飯后各休息半小時,你要找他,午飯過后再來吧?!?/p>
可“午飯過后”是一個十分不確定的概念。我問他們家一般幾點鐘吃午飯。
“12點。他吃10分鐘?!?/p>
我像是到了火車站或者飛機場?;疖嚭惋w機有時也要晚點,看來李教授比它們都準(zhǔn)時。
在明月河見過安伯母那么多回,我以為她會認出我來的。但很顯然,她對我沒有絲毫印象,她那時在病中,對自己干了些什么,也可能完全不記得了。我很想告訴她,我的父親是誰,大伯是誰,但沒敢把這話說出口。等合適的時機吧。
只是,即便告訴了她,也不一定有什么意義。
那次我給大伯說我找到她了,大伯的反應(yīng)是很怪的。他在里屋給二胡上松香,我推門進去,他就感覺到我有話要對他說。當(dāng)聽說她在,大伯瞪我一眼,站起身,在屋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了好幾圈,才回到座位上,問我:“她在哪里?”我說了地方?!爱?dāng)校工?”我說不是,是當(dāng)家屬?!昂谩谩^得好嗎?”我說大概不算很好,她成天自言自語,還常常去河邊燒信。大伯的眼睛有些濕潤,問是寫給誰的信。我說寫給誰不知道,看上去她是在懷舊,要是她能跟她懷念的人見見面……聽到這里,大伯眼睛上的那一點濕很快不見了,激動也消失了,顯出完全與己無關(guān)的神態(tài),說:
“她想見的人,永遠也見不到了。”
說完他用指頭蘸上茶水,在書桌上接連寫了三個“不”字。
幸好我沒說安伯母的丈夫是李教授。
我是在丟下那個話題之后,才轉(zhuǎn)彎抹角提到李教授的,結(jié)果大伯認識他,對他很尊敬,說李教授這一生,是由“事”組成的,想事、說事、做事,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剝奪他想事、說事和做事的權(quán)利。在中大時,他出門愛帶雨傘,可真的下起雨來,哪怕是瓢潑大雨,他也記不起把傘撐開。那是他在想事。1942年8月,他站在小龍坎一座橋上,空襲警報響了三次,日機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重地傳來,轟、轟、轟……人們扶老攜幼,朝防空洞奔跑,他卻腳底生根,因為他在說事——他正跟一個姓環(huán)的教授激烈爭論:小雞出殼就知道啄食,究竟是本能還是在胚胎內(nèi)就經(jīng)過了訓(xùn)練?那次不知什么緣故,日機胡亂扔下幾顆炸彈,然后俯沖下來,打了一陣機關(guān)槍,就飛走了,他便跟環(huán)教授一直站在橋上爭論,從頭天傍晚,爭論到次日早上才分手。
至于他做事的時候能不能打攪,就可以想見了。
——難怪只要他在工作,安伯母就不放我進去。
大伯為什么會說安伯母想見的人“永遠也見不到”的話?為什么要寫那三個“不”字?
一切都只有猜想,都只能等待。我很贊同媽說的那句話——媽沒有多少文化,但她說的話總是飽含哲理,有次我聽見她勸對門的桂大姐,桂大姐當(dāng)時正死心塌地地跟張大哥鬧離婚,媽也覺得張大哥太對不起桂大姐,婚應(yīng)該離,但鬧到法院,判決書老也下不來,媽就對桂大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