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河這篇文字雖然出現(xiàn)在黃曉洋的日記本中,但沒注明日期,《明月河》的標題,也是原文就有的。
“你姓黃?”
嚇我一跳。原來是安伯母。她的懷里抱著那只貓。
我說我姓黃。我為什么這樣緊張呢?
“你說普通話,我以前也說普通話,幾十年不說,現(xiàn)在都不會說了。”
“是……我聽李教授也說川話,只偶爾夾雜一個普通話的發(fā)音?!?/p>
“你是……”
“我是南京人?!?/p>
“哦……”
“我曾祖父黃明煥,跟李教授做過鄰居,那時候李教授還在南京的中央大學。”
她枯瘦的手抹著貓背,貓半瞇著眼睛,靜靜地享受著主人的愛撫。
“你去過我家無數次,經常掛在嘴邊的,是你曾祖父曾祖母,好像你沒有祖父母,也沒有父母?!?/p>
“我祖父叫黃誠,父親叫黃伯勇。我還有個大伯,叫黃伯道?!?/p>
她沿著河堤往前走,也就是往河的下游走。垂柳柔軟的枝條在她肩頭次第滑落。
我跟上去。沒走多遠,就看見那只白鷺。和我第一次見到它時一樣,孤孤單單的,一動不動的,站在河心,任冰涼的水從胸脯底下漫過。
她懷里的貓,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嗚——嗚——嗚——”
我說:“它看見白鷺了?!?/p>
她說不,它聞到了同類的氣味,它是在跟先走一步的伙計們打招呼,算是拜個碼頭。
這么說來,河岸邊這塊五米見方的平地,就是她埋那兩只死貓的地方了。倒是看不出痕跡,春去秋來,雜草叢生。這兩天正值倒春寒,盡管沒有風,草梢卻在瑟瑟顫抖。近旁一株野櫻桃,白花滿樹。
知道了我大伯就是黃伯道,她怎么沒有一點兒波動呢?
或許,因為病過那一場,她把什么都忘記了?
我又曲曲折折地提及舊事,說到中央大學、南開中學,還說到文德茶館。
她終于問我:“你知道當年的文德茶館在哪里嗎?”
并不等我回答,她的手指向河面,劃拉了一下。
“這里以前不是河?”
她說不是,這里本是一條狹長的平壩,1957年,才將一條散漫流浪的無名河改道,讓它路經文理學院境內,注入嘉陵江,工程完結的那天夜里,明月當空,因而給它取了這名字。
沒有明月河的時候,平壩上樹木瘋長,藤蔓斷日,是鳥雀和小獸的樂園,還有丈多長的烏梢蛇、鮮艷迷眼的菜花蛇,這些冷血動物,如果抓不到鳥、鳥蛋、老鼠和兔子,就以同類為食,彼此纏斗和吞咽的景象,連上帝看了也會打擺子。不過,誰知道呢,她說,也可能上帝喜歡它們這樣,上帝坐著龍椅,喝著小酒,背后站一群嬪妃媵嬙和文武百官,看下界怎樣同類相殘,就像看一場戲。
30年代中期,她接著說,平壩被打理出來,很規(guī)整,從那以后的十年間,這里開著許多家茶館,其中文德茶館最為有名,既喝茶,也唱戲,門楹上貼著兩副對子,一說喝茶,一說唱戲,說喝茶的平淡無奇,說唱戲的很有意思:“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p>
對文德茶館為什么有名,我是知道的,但我裝著不知道,說:
“書上講,在當時的茶館,大多是又喝茶又唱戲,傳統(tǒng)川劇和新編抗戰(zhàn)劇天天在大小茶館上演,與街頭劇、活報劇形成室內外兩大群眾劇場,其中《放下你的鞭子》、《打鬼子去》……”
她的肩膀抖動了一下,迅速掐斷我的話:“文德茶館有名,主要因為它是考客們的聚居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