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曉洋不說安志薇，幾乎等于沒有說。而且我發(fā)現(xiàn)，你跟當年的曉洋一樣，也對安志薇產(chǎn)生了興趣。但關(guān)于她的事，我能告訴你的并不多。我只能說，曉洋對安志薇表現(xiàn)出那么大的熱忱，讓我父親很不以為然。有些話，父親不好對曉洋講，但給我是講過的。

他說：“安志薇不僅是個愛出風(fēng)頭的女人，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p>

這聽上去有些階級斗爭的意味。

但父親有他的道理?！蔼毐鄞蟊I”被抓后，引起很大的恐慌，你弄不清自己身邊的人是不是日軍派來的間諜。當然，這個罪名太大，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誰也不敢妄言。就算排除安志薇是間諜，她的疑點還是非常多，當初她在重慶無親無故，如果待在南開中學(xué)，有吃有?。ń逃繉α魍鰧W(xué)生吃住免費），退學(xué)過后，她能去哪里？當然，現(xiàn)在你也明白了，她進了救護隊。但離開救護隊之后呢？曉洋的大伯和父親不知道她的去向，她的其他熟人，同樣不知道。

嫁給李教授之前的半年，她才到了陳家灣郵局上班，也不是正式工。據(jù)郵局一個姓劉的領(lǐng)導(dǎo)講，那天她去郵局附近一個什么集體企業(yè)求職，被劉領(lǐng)導(dǎo)碰見，那陣子，郵局正差分揀工，劉就對她說，你先過來幫我兩天。她只不過是想找個落腳點，根本沒有選擇的份兒，聽說有人要她，立馬跟著走了，還干得特別起勁。這一干就是半年。她自己的身世，自然也給劉領(lǐng)導(dǎo)擺談過，劉曾是李教授的學(xué)生，有天去看老師的時候，見老師吃沒吃樣，穿沒穿樣，心想老師還不上六十，身體又好，跟第二任妻子離異也有兩年，日子還長長久久的，實在該找個內(nèi)當家才對，于是把安志薇介紹給了他。

我父親說，安志薇命好，她恰到好處地嫁給了李教授，要不然，除非她躲進深山野嶺，永不露面，否則是沒法交代的。

但還是遇到一些麻煩。在那段特殊的年代，要做個隱身人可不容易。你必須透明，從頭到腳地透明。而安志薇，卻像月夜里走山路，一會兒暗，一會兒明，暗處主要有兩點：一是來重慶之前，二是抗戰(zhàn)勝利后到嫁給李教授之前。前一個暗處很難追究，她說她在青島也好，在濟南也好，你都沒有辦法，戶籍早在慌亂和末日般的恐懼中丟失了，要她找證人，證人都被日本人殺死了。當時留在重慶的很多下江客都是這樣說的。后一個暗處，尤其是建國之后的幾年，安志薇卻沒有理由不交代清楚。

她說的是：“我在黔江的老山里當小學(xué)教師?！?/p>

黔江是重慶和貴州的接壤之地，大山連綿。問她是哪個鄉(xiāng)哪個寨，她說了，哪座山，哪所小學(xué)，她也說了，組織上寫信去問，卻一直沒收到回音。沒有回音就意味著虛假，這是當時的普遍邏輯。

要不是李教授擋在那里，安志薇是要吃苦頭的。

渝州文理大學(xué)最覺得驕傲的一件事情，是他們對李教授的寬容和保護。

你知道吳宓吧？他那時候也在重慶一所高校，卻被打斷了腿，繼染眼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三個女兒又都跟他劃清界線，斷絕關(guān)系，拒絕照料，只好讓他妹妹領(lǐng)回西北老家，凄涼地死去，葬于白雪籠罩的嵯峨山下。在當時的重慶，跟吳宓同等級別的教授，唯有李本森。文理大學(xué)卻沒這樣對待他。高帽是戴過的，街是游過的，斗是挨過的，卻從沒打算“從肉體上消滅”他，也沒把他關(guān)過牛棚。后來斗爭升級，上面點他的名，學(xué)校還想方設(shè)法為他找托詞。最方便的托詞是說他病了，病得不行，只好躺在床上了。李教授那人，發(fā)高燒也不愿浪費時間往床上躺的，上面派人來偵查，看見他竟坐在家里的書桌前，就要帶他走，他一聽說來人的身份，當即昏迷過去，而且真的生了場大病。

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也沒能把他嚇住，卻被那個人嚇成這樣，真是怪事。

不過從那以后，基本上就沒人來驚擾他了。

他受到的最大沖擊，是紅衛(wèi)兵闖進重慶大學(xué)防空洞，搶走了他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