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歷史拐彎處好漢踟躕(1)

把兄弟 作者:王兆軍


歷史拐彎處好漢踟躕 繡球到手時才子逞能

田家祥至今難忘二十多年前那個讓他心情大落大起的黃昏。那是他人生道路上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拐點(diǎn)。為此,他一直對那位兄弟心存感激。

那天下午,風(fēng)和日麗,按說算是秋天里的一個大好日子。傍晚時分,天空平鋪了一層斑斕的云霞,田家祥在村西的阡陌上踽踽而行。此時他心情灰暗,無法言說的郁悶沒處發(fā)泄。背對落日,他瞭望被切割成小塊小塊的田地,像個一直扮演主角的明星不得不面對一個被拆散的舞臺。他步履游移地朝村莊走去,細(xì)長的身影像一條游動的水蛇。他憎惡那條晃動的影子,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盯了一眼夕陽,此時落日像一個熟過了頭的、即將腐爛的大柿子。這樣的感受讓他渾身乏力。他想坐在田埂上抽支煙,排遣近來日漸濃重的煩躁。

此時一個矮小的身影正尾隨著他。田家祥好幾次踩到那個一出一沒的影子,恨不能一腳踩下去,將之釘在地上,叫他動彈不得。那影子來自本村一農(nóng)民——大名田永昌,諢號厚皮。人的諢名往往比真名更真實(shí)也更生動,田永昌的特點(diǎn)就是臉皮厚,不管你怎么說他、罵他、數(shù)落他、訓(xùn)斥他,他都不在乎。用他自己的話說:把臉夾在腚溝里照樣過日子——這也是個本事呢!

田永昌亦步亦趨地跟著,央求著,中心意旨是想趁著這次分田,多包幾畝地。田家祥對他反復(fù)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可厚皮還是不放心。他翻來覆去地聒噪,一定要他這個當(dāng)支書的大叔明確了到底是哪塊田、幾畝幾分,何時辦手續(xù)、按手印。田家祥對分田到戶(官方稱之為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本就心懷抵觸,厚皮的嘮叨讓他不勝其煩。他索性停下來,厲聲道:厚皮你這個王八蛋,車轱轆子話說了一百遍,存心要惡癭我,是不是?

厚皮停了下來,猥瑣地站在七步之外。他那瞇縫的小眼、褶皺的鼻梁、歪曲的嘴角,一起協(xié)作著堆出一臉?biāo)榔虬踪嚨男Γ?xì)聲細(xì)氣地說:大叔,您想罵,隨便罵就是了,您侄子來到這世上就是供您罵的。您要是嫌不過癮,揍我兩巴掌,我也心甘情愿挨著。誰叫我是您的侄呢。不過,無論如何您得高抬貴手,讓我多包幾畝地。田家祥說:地都分完了,剩的都是修路用的預(yù)留地。厚皮說:留那么寬的路干嗎呢,又不修飛機(jī)場!

田家祥沒好氣地說:田永昌我問你,全村的地都是按人頭分的,是我沒給你應(yīng)攤的那一份呢,還是分地時短了你的尺碼?厚皮滿臉堆笑地說:大叔您這是哪里話呢,您辦事公平,從來不曾掐虧給我吃。您侄我今天不就是想多喝兩碗糊粥嘛。田家祥問:這以前,你喝的是西北風(fēng)?厚皮既不退縮也不臉紅,就著那話題說:咱大葦塘村的糊粥從來都比別的村子稠,社會主義走得剛剛的,那可是焦干的事實(shí)??墒侨缃裆线呑兞烁G火,怕是要走開回頭路呢!

“走回頭路!”這句話像鐵錘一般沉重,正好砸在田家祥的心坎上,他眼前不由得一陣眩暈。他轉(zhuǎn)過臉來,迎著燦爛的晚霞,氣急敗壞地朝厚皮吼道:永昌你這個王八蛋,哪把壺漏你提哪把!這風(fēng)向潮流的事,我管得了嗎?明知我心里跟吃死蒼蠅似的,你還不依不饒地膈應(yīng)我。你想就我頭上拉屎撒尿摔雞巴是不是?啊!

田永昌當(dāng)即斂色肅立,不敢再吱一聲。了解田家祥的人都知道,他有個習(xí)慣——如果他最后那句話是個反問,緊跟著又追加了一個帶驚嘆號的“啊”字,不管是誰,最好不要再跟他說什么——他生氣了,不耐煩了,要發(fā)火了。此時如果繼續(xù)啰嗦,說話人等于自找難堪——田家祥的表情多年來就是大葦塘村的晴雨表。厚皮是個聰明人,此時就站在那里不動了,臉上掛著僵硬的、卑賤的、自嘲的笑??粗莻€身影遠(yuǎn)去,厚皮喃喃地說:躲得過三槍,躲不過一馬杈——這一回怕是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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