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陳先生報告了一切處置經(jīng)過后,且說明他把志摩搬回濟南的原因。
“我知道你們會來,我知道在飛機里那個樣子太慘,所以我就眼看著他們伕子把燒焦的衣服脫去,把血污洗盡,把破碎的整理歸一,包扎停當,裝入棺里,設(shè)法運回濟南來了!”
他話說的比記下的還多一些,說到山頭的形勢,去鐵路的遠近,山下鐵路南有一個什么小村落,以及向村中居民詢問飛機出事時情形所得的種種。
那時正值濕霧季節(jié),每天照例總是滿天灰霧。山巒、河流、人家,一概都裹在一種濃厚濕霧里。飛機去濟南差不到三十里,幾分鐘就應(yīng)當落地。機師衛(wèi)姓,濟南人,對于濟南地方原極熟悉。飛機既已平安超越了泰山高嶺,估計時間,應(yīng)當已快到濟南,或者為尋覓路途,或者為尋覓機場,把飛機降低,盤旋了許久,于是砰的碰了山頭發(fā)了火。著了火后的飛機,翻滾到山腳下,等待這種火光引起村子里人注意,趕過來看時,飛機各部分皆著了火,已燃燒成為一團火了。躺在火中的人呢,早完事了。兩個飛機師皆已成為一段焦炭,志摩坐位在后面一點,除了衣服著火皮膚有一部分灼傷外,其他地方并不著火。那天夜里落了小雨,因此又被雨淋了一夜。這件事直到第二天方為去失事地方較近的火車站站長知道,趕忙報告濟南和南京,濟南派人來查驗證明后,再分別拍電報告北平南京。濟南方面陳先生派過出事地點時,是二十的中午。當二十二大清早我們到濟南時,去出事時已經(jīng)三天了。
我們一同過志摩停柩處時,約九點半鐘,天正落小雨,地下泥滑滑的,那地方是個小廟,廟名似乎叫“福緣庵”。一進去小院子里,滿是濟南人日常應(yīng)用的陶器。這里是一堆缽頭,那里有一堆瓦罐,正中有一堆大甕同一堆粗碗,兩廊又是一列一列長頸脖貯酒用的罌瓶。廟屋很小,房屋只有一進三間,神座上與泥地上也無處不是陶器。原來這地方是個售賣陶器的堆店。在廟中偏右墻壁下,停了一具棺材,兩個縮頭縮頸的本地人,正在那里燒香。
兩個工人把棺蓋挪開,各人皆看到那個破產(chǎn)的遺體了,我們低下頭來無話可說。我們有什么可說?棺木里靜靜地躺著的志摩,載了一頂紅頂絨球青緞子瓜皮帽,帽前還嵌了一小方絲料燒成“帽正”,露出一個掩蓋不盡的額角,右額角上一個李子大斜洞,這顯然是他的致命傷。眼睛是微張的,他不愿意死!鼻子略略發(fā)腫。想來是火灼炙的。門牙脫盡,額角上那個小洞,皆可說明是向前猛撞的結(jié)果。這就是永遠見得生氣勃勃,永遠不知道有“敵人”的志摩。這就是他?他是那么愛熱鬧的人,如今卻這樣一個人躺在這小廟里。安靜的躺在這個小而且破的古廟里,讓一堆壇壇罐罐包圍著的,便是另外一時生龍活虎一般的志摩嗎?他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扮了一角什么樣稀奇角色!不嫌臟、不怕靜,躺到這個地方,受濟南市土制香煙繚繞的門外是一條熱鬧街市,恰如他詩句中的“有市謠圍抱”,真是一件任何人也想象不及的事情。他是個不討厭世界的人,他歡喜這世界上一切光與色。他歡喜各種熱鬧,現(xiàn)在卻離開了這個熱鬧世界,向另一個寒冷寧靜虛無里走去了。年紀還只三十六歲!由于停棺處空間有限,親友只能分別輪流走近棺側(cè)看看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