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了一聲爹，娘睜開眼睛吃驚地盯住我：看到爹了？我說是呀，我看到爹了！娘說你知道爹是什么樣？我說和大伯一個樣。娘就驚訝地看奶奶。奶奶說不要說話，心誠則靈！我就不敢再說話了?？墒俏以俅伍]住眼睛，美麗的情景就不再重復。漫長枯燥的禱告儀式削弱了我的耐心。日光從廟門外泄進了一點兒光，照著我小小的身影玲瓏而可愛，我看到鳳冠上的小穗兒在日光下微微地顫動，我的心事就不在禱告上了，我故意將穗兒搖來搖去，一會兒搖出一個小螞蚱，一會兒又搖出一條小魚兒，影兒哄著我乖了好一陣，我其實早就忘了我的本職工作。可益智道士不讓我忘，每當我不用心的時候，他就準確無誤地敲一下木魚，做一個最嚴厲的提醒！然后我就再閉上眼睛默念，這樣時斷時續(xù)地一直默念到天黑，廟里漸漸失去了光線，遠處近處變得越來越暗，只剩下了燭光照一點兒亮，廟里的一切開始在我眼里變得肅穆而嚴酷。這種世間最為可怕的元素充斥了我虔誠的心靈。

我充滿困頓地站起來決定不跪了?？赡锇盐野聪聛?，悄悄但厲聲道，你不想要爹了？你看看外面黑谷隆冬到處是老虎，快讓爹回來打老虎。

老虎很可怕嗎？是的，娘說老虎敢吃人，張著血紅的大口，瞪著血紅的眼睛，尤其愛吃小孩子！我又一時被唬住了。通過娘的介紹，再經(jīng)我的想象加工，老虎足能讓我安分守己地跪下來?？蓵r間一久，我覺得老虎也并不比跪在這里更可怕了。

一個白發(fā)須眉的道士，隔一段功夫到我們身邊，手持胡須般的白色絨毛掃一下我們的頭，然后敲木魚的道人就要換一班崗。這大概是時間上的界限和提醒，或者是神方對虔信者的洗禮?？傊?，道人可以一班又一班地換，我卻必須從一而終。

這一刻，我眼前浮現(xiàn)出惠蘭姐水足飯飽后肆意貪睡的情景，一時又十分的羨慕她的輕松。她的爹天生就在她身邊，可我的爹為甚偏讓我經(jīng)過如此辛苦的煎熬才能回到我的身邊呢？娘一直都在用一種不可名狀的精神鼓勵我，約束我，要我獨立完成一件成人都完成不了的大事。姑姑打了一個飽嗝，從廟門外進來，把暈眩的夜色和蒼茫的月影帶進來，她跪下來對奶奶說，娘，你回去歇息，我來替你吧。

奶奶從渾濁中睜開眼睛，好像她已跟隨爹遠游了一陣剛回來一樣。奶奶說誰能替了娘的心呢？奶奶的耐心超出了常人的范疇。于是姑姑就不再堅持，她也就一同跪下了。后來又說蘭菊，要不你回去歇息，我和娘陪著惠兒？娘說誰又能代替妻子的心呢？

我?guī)缀跸肟蘖?，為什么誰都可以歇，就不許我歇？木魚的響聲不再像天堂的鐘聲，卻像地獄的喪鐘。耐心的喪失，致使娘一次又一次編造出老虎和獅子的可怕形象把我嚇住?？晌乙淮斡忠淮蔚匾虼蝽飪簼L在了地下，鳳冠也歪在一邊，小褂也滾臟了，我的心早已忘記了初衷，完全覺得爹不可要了。沒有爹不是一樣有花衣服穿嗎？而且還有很多人送。就算老虎吃人，可也沒有吃過我呀。老虎遲遲沒有出現(xiàn)，我膽子大起來，我開始哭鬧，我說我不要爹了，我不保他的平安了……

我挨了娘的打。娘說你不要爹老虎來了咋辦？

我說讓九斤叔打呀！

娘的臉騰地紅了！啪嘰打了我一嘴巴！我的話就攔腰砍斷了。

奶奶喝了一聲：蘭菊！娘就不再打我了。娘遭到了我的反抗和奶奶的喝叱，氣就不打一處來，及至后來娘無情地強迫我做出了跪姿才罷休。長夜漫漫，睡意排山倒海地襲來，我像一只漂泊搖擺的小船，掉進了黑的深海里……我早已不記得保佑誰了，我只知道我此刻需要躺著睡，無論什么地方都行?？墒悄镉酶鞣N辦法提醒我不能睡，用涼水洗臉，吃各式的干果都不能阻止我的睡意。我在睡夢中看到神主如一座山一樣地把我壓得扁扁的，動也動不得了。我逃不出許多人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