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落北平肉市廣和樓不遠(yuǎn)。

“小豆子，過來?！?/p>

娘牽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著兩包糕點，一個大包，一個小包。外頭裹著黃色的紙，紙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紅條子，表示喜慶。

院子里頭傳來吆喝聲。

只見關(guān)師傅鐵般的臉，閃著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別粗。眉毛，胡子，連帶兒洞的毛都翹起來了。

“你們這算什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你們學(xué)的是什么藝？拜的是什么師？混帳！”

屋子里飯桌旁，徒兒們，一個一個，腦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開，垂手而立。還在餓著。

滿頭癩痢的小癩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來，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么掙錢？嗄？”

大伙連呼吸也不敢。沒有動靜。

關(guān)師傅呼地暴喝。像發(fā)現(xiàn)嚴(yán)峻的危機：“連猴兒都演不了，將來怎么做人？媽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癩子打下去?！疤?？叫你逃？我調(diào)教你這些年你逃？”

小癩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沒氣。

打過小癩子，又一一順便都打了，泄憤。

哭聲隱隱響起了。

“哭？”

誰哭誰多挨幾下，無一幸免。就連那拍磚頭的小石頭也挨打。

“你！明兒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練一百下旋子！”

“是。”

“響亮點！”

“是！”

師父再游目四顧，逮住一個。

“你！小三子，上場亮相瞪眼，是怎么個瞪法？現(xiàn)在瞪給我瞧瞧?！?/p>

小三子懮郁一下。

“瞪呀！”橫來一喝。

他把眼一睜。

關(guān)師傅怒從心上起：“這叫瞪眼？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煙未抽足啦你。明兒拿面鏡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騰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著桌上窩窩頭。窩窩頭旁還有一大鍋湯，湯上浮著幾根菜葉。一個個在強忍饑腸轆轆，餓得就像湯中蕩漾著的菜葉，淺薄，無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顯貴，就得下苦功。吃飯吧?！?/p>

意猶為盡，還教訓(xùn)著：

“今后再是這副德性，沒出息，那可別打白米飯，炒蝦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窩窩頭的份兒！記住啦？”

“記住了！”眾口一聲。窩窩頭也夠了。還真是人間美味，一人一個，大口的吃著。

小石頭用繩子綁了一個銅板，把銅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湯里去。大人和小孩，望著那油，一滴，兩滴。

都盼苦盡甘來。

“關(guān)師傅。”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個奇異的充滿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頭了。

關(guān)師傅一回頭，見是外人，只吩咐徒兒：

“吃好了那邊練功去?！?/p>

放下飯碗一問：

“什么名兒？”

“問你呀！”娘把這個惶恐的，夢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喚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應(yīng)。

“什么？大聲點！”

娘趕忙給他剝?nèi)チ瞬碧?，露出來一張清秀單薄的小臉，好?xì)致的五官。

“小豆子。”

關(guān)師傅按捺不住歡喜。先摸頭，捏臉，看牙齒。真不錯，盤兒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轉(zhuǎn)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給抽出來。

小豆子不愿意。

關(guān)師傅很奇怪，猛地用里一抽：

“把手藏起來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邊，硬生生多長了一截，像個小枝椏。

“是個六爪兒？”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這小子吃不了這碗戲飯，還是帶他走吧?！?/p>

堅決不收。女人極其失望。

“師父，您就收下來吧？他身體好，沒病，人很伶俐。一定聽您的！他可是錯生了身子亂投胎，要是個女的，堂子里還能留養(yǎng)著”

說到此，又覺為娘的還是有點自尊：

“……不是養(yǎng)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著您，掙個出身，掙個前程。”

把孩子的小臉端到師傅眼前：

“孩子水蔥似地，天生是個好樣，還有，他嗓子很亮。來，唱——”

關(guān)師傅不耐煩了，揚手打斷：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為這個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著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邊。廚房，灶旁。

天色已經(jīng)陰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兒，猶在空中飛舞，飄飄揚揚，不情不愿。無可選擇地落在院中不干凈的地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