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在承德的一處公家招待所里,停留在承德的那幾天,每天,不論什么時候,母親會隨時地忍不住痛哭,特別是回到居停的招待所之后。我這才明白,原來該哭就一定得哭出來,昨天沒有哭出來,今天也要哭出來,今天不哭,那么就明天哭。四五十年前沒哭出來,四五十年后,只要尚在人間,還是要哭出來,連本帶利地哭。八十歲的母親哭得好慘,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年紀的老太太哭得那么凄慘。她的哭并沒有讓我太傷心,反而覺得害怕。雖然說是重逢,其實與初會沒有什么兩樣,因為我們母子分手的時候,我才五六歲,并且在那幾年里,有記憶的時間跟她在一起的極少,當然沒什么特別印象。可以講我一見到的母親就是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一下子越過了母親的青年、中年與盛年,我們沒有共同的記憶,所以初見面也是客客氣氣的,實在無從抱頭痛哭,陌生感一直到回北京三五次之后,才漸次消除?,F(xiàn)在見了她就自自然然地會摟著她說話,那是費了許多光陰慢慢暖化了的狀態(tài),我原本就沒有跟親人親昵的習(xí)慣。她太老了,日子當然有限,我哄哄她讓她高興一點兒,也是理所當然。
她有許多種的哭,有的時候她躺在床上,手背捂著眼睛,只管流淚。有時飲泣繼而痛哭,也會躲到洗手間里吞聲而泣。那幾天她看起來沒有多么高興,但是情緒發(fā)泄一番是必要的。幾十年了,不可能只為了母子相逢而哭,她經(jīng)歷反右的沖擊,是很老資格的“反革命分子”了,到了“文革”,那樣的知識分子不受罪是不可能的。她之再婚依然不幸,因為章乃器先生在與她相識之前,是曾經(jīng)有一個已離婚的家室。她與章先生婚后得一子,也可以稍慰于心了吧?沒料到這個身邊唯一的兒子,卻因為出身不好,又有了十年之久的牢獄之災(zāi)。在此同時,她被政治迫害逼出門墻,打成掃街婦,以極為微薄的工資,不但要應(yīng)付自己的生活,還要節(jié)省下來作為探監(jiān)的車錢,還有給弟弟在里面的開銷。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痛苦,她忍了好多年,在見到了暌隔四五十年的親生兒子之后,便一發(fā)地傾瀉而出,哭到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