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刀鋒》 第一章(1)

刀鋒 作者:毛姆


剃刀邊緣無比鋒利,欲通過者無不艱辛;

是故智者常言,救贖之道難行。

——《迦托·奧義書》

1

我以前動筆寫小說時,從未像這回這般焦慮。我之所以稱其為小說,純粹因為不曉得還能怎么歸類,既沒什么故事可說,又非以死亡或婚姻作結(jié)。死亡終結(jié)一切,因此常用來結(jié)束故事。但以婚姻作結(jié)也十分妥切,凡是通情達理之人,都懂得避免揶揄公認的圓滿結(jié)局。一般人仰賴天生直覺,認為既然結(jié)了婚,故事便可畫上句點。男女主角經(jīng)過命運百般捉弄,最后終成眷屬,達成傳宗接代的任務(wù),焦點遂轉(zhuǎn)移至下一代。但我無法給讀者這種交代。本書集結(jié)了我對一位男性友人的回憶,我倆數(shù)度密切來往,只是每回都相隔許久,故不清楚他在之間的遭遇。我或許能憑空杜撰情節(jié),借此填補那些空白,好讓故事更加連貫,但我無意于此,只想就印象所及加以記錄。

多年前,我寫了本小說《月亮與六便士》,素材取自法國知名畫家高更的生平,我憑著對他粗淺的了解,動用小說家的特權(quán),虛構(gòu)不少橋段來描寫筆下人物。在本書中,我并沒有這么做。書中沒有任何虛構(gòu)。為了避免給仍健在的當(dāng)事人帶來困擾,凡是故事中出現(xiàn)的人物,我都另取姓名,也盡力修改任何可供辨認的細節(jié)。我筆下的主人翁并非名人,可能永遠默默無名;他的生命走到盡頭時,或許不會留下什么痕跡,猶如擲入河中的石子,不過暫時濺起水面漣漪;故本書若承蒙讀者青睞,只會讀到故事本身的趣味。不過,有鑒于他服膺的生活方式,以及剛強與親和兼具的奇特性格,對同袍的影響或?qū)⑴c日俱增,后世的人也將發(fā)覺,這時代曾有一位奇人。屆時這位主人翁的身份想必不言自明,若欲稍微了解他早年的生活,在書中或許會找到答案。本書固然有其局限,但日后可能有人想替他作傳,興許不失為實用的參考來源。

我在此也要坦承,書中所有對話并非逐字逐句的記錄。我從未在任何場合做過談話的筆記,但切身相關(guān)的事倒記得清楚。對話固然是我個人的轉(zhuǎn)述,但我認為已忠實貼近原意。前文提到書中毫無虛構(gòu),我現(xiàn)在要略加修正。我擅自做主替書中人物所編寫的話語,皆屬我無法親耳聽聞的場合,希羅多德時代以降的歷史學(xué)家也用此做法,理由并無二致,都是為了重現(xiàn)生動與逼真的場景,避免枯燥的平鋪直敘。為了讓本書能吸引讀者,私以為如此調(diào)整并不為過。聰明的讀者應(yīng)不難發(fā)現(xiàn)何處是虛構(gòu),能否接受完全取決于個人。

我之所以備感焦慮還有另一個原因,亦即筆下人物泰半是美國人。認識他人本屬難事,我甚至認為,除非是自己的國人,否則不可能真正熟識。無論男女,不僅僅是代表自己,更反映出生的地域、是在城市抑或農(nóng)村學(xué)會走路、兒時常玩的游戲、從老一輩聽來的傳說、習(xí)慣的飲食、就讀的學(xué)校、熱衷的運動、閱讀的詩篇與信仰的神祇,等等。凡此種種,均造就了一個人的樣貌,光憑道聽途說不可能通盤了解,必得親身經(jīng)歷,進而融入自我生命。而既然無法真正了解外國人,充其量只能從旁觀察,這類書中人物便不易獲得讀者共鳴。即使像亨利·詹姆斯這般觀察細膩的作家,定居英國四十年之久,也未能創(chuàng)造出百分之百的英國人物。就我而言,我向來只描寫自己的同胞,部分短篇故事則屬例外,因為這些故事可容我較籠統(tǒng)地塑造角色,提供給讀者粗略的線索去想象細節(jié)?;蛟S有人會納悶,若我可以把高更變成英國人,為何不以同樣手法處理本書人物?答案很簡單:我辦不到,若是如此,這些人就失真了。我無意假裝成美國人來描寫他們,他們都是英國人眼中的美國人。我也未復(fù)制他們的說話特色,因為這就好比美國作家硬要模仿英國人的口語,結(jié)果只會慘不忍睹。俚俗語更是一大陷阱。亨利·詹姆斯時常在英國故事中使用英式俚語,但就是少了英國人的味道,因此不但無法達到他追求的口語效果,更容易讓英國讀者感到十分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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