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打開電腦寫這篇序的時候，重癥監(jiān)護室來叫我去，三床病人的情況不好。我趕去后，發(fā)現(xiàn)這位82歲的老人因多臟器衰竭已處彌留之際。多日的無尿腎衰、內(nèi)環(huán)境的紊亂，中毒性腸麻痹讓老人腹脹如鼓，以至于影響到呼吸和心跳。醫(yī)生們用盡全力而不能回天。當心率在逐漸減慢時，醫(yī)生去問病人家屬是否要進行胸外按摩和心內(nèi)注射等搶救手段，家屬平靜地擺擺手，說：“讓他安靜地去天國吧。”我注視著老人那張無表情的臉，顯得那樣安詳，像睡著一樣。護士們輕輕地給他做著擦拭，依然像每日的晨間護理。

一個生命結束了，但走得那樣平靜安詳。家屬們?nèi)套”瘋c醫(yī)護人員一一握手致謝，護送著遺體走了。他們?yōu)槔先吮M了最后一份孝心，讓他走得尊嚴而自然。我久久地望著他們的背影，似乎看到了生命的輪回。

我們這些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每天都在跟生死打交道，從深井中往外拔人。有人說我們的工作就是在刀尖上跳舞，懸崖邊散步。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都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醫(yī)護人員謹記科訓：“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全力以赴，盡善盡美”，把一批批瀕臨死亡的病人拉回來，讓他們尊嚴地活著。從八年前救治的海若，到近期搶救的北京警察何宇，無一不體現(xiàn)著這種“永不言棄”的精神和理念。但醫(yī)生不是神仙，醫(yī)學也不能包治百病、預知未來。醫(yī)學是介于科學和藝術之間的學科。人體是一個跟宇宙一樣復雜的巨大的系統(tǒng)，還有無數(shù)的黑箱有待我們?nèi)ゴ蜷_。比如在死亡這個問題上，我們無法準確預測昏迷病人幾時醒來，無法預測神經(jīng)功能可以恢復到什么程度，無法預測我們的治療方法對病人到底產(chǎn)生了多大的影響；我們不知道每個人都有什么樣的代償能力，不知道張三與李四有多大的不同……就像當年救治劉海若時，大家都以為是我用了什么靈丹妙藥救活了她，其實她是自己醒的。我們只不過是提供給她一些生理需要的物質，靠她自己去利用并協(xié)調自己體內(nèi)的功能逐漸恢復，是她自己巨大的代償能力救助了她。正因為有這么多的“不知道”，才使得生命如此神秘和復雜。我們才對生命充滿敬畏和尊重。

尊重生命，就是要全力以赴，去發(fā)掘生命本身的最大潛力，盡醫(yī)生的全部努力，為病人創(chuàng)造一個可以自我恢復的環(huán)境。我曾經(jīng)救治的一個病情危重、多次瀕臨死亡的病人，家屬都熬不住，提出放棄，但還沒有到腦死亡，經(jīng)過我們一段時間的堅守，最終病人轉危為安?？匆姴∪嗣撾x危險，長大成人，直至出國留學，學成歸來。這新生的輪回實在是讓人感慨生命的堅強和奧妙。

尊重生命，就是要摸著石頭過河，小心謹慎地探索。醫(yī)學本來就是一個非常不確定的學科，不能人云亦云、因循守舊。為了病人的利益，在充分的準備下小心翼翼地探索，為病人創(chuàng)造更多的有效治療方法和生命的機會。我決定帶海若回國治療時也就是為此。

尊重生命，敬畏生命，體現(xiàn)在醫(yī)生的對技術精益求精的一種情感，把這種情感融化在血液中，就會成為手術前那嚴謹縝密的分析，手術中那一刀一剪的精確，手術后那無微不至的觀察，決策時那設身處地的思考。

尊重生命，就是要尊重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和事實。生命之所以可貴，就是因為它一去不復返，而且必去。尊嚴地活著，尊嚴地死去，是我們追求的最高人生境界。去年，由我參與的衛(wèi)生部腦死亡判定標準起草小組制定的 《 腦死亡判定標準（ 成人 ） 》 及其配套的 《 腦死亡判定技術規(guī)范 》 出臺，就是著眼于更廣泛、更高、更溫和的人道主義，使生命得到最大的尊重、人道主義得到升華。反觀我經(jīng)常到全國各地會診的病人，有些確實已經(jīng)判定腦死亡，但家屬出于情感或孝心不愿放棄治療。重癥監(jiān)護室動用了心臟起搏器、氣管切開、呼吸機、血濾以及眾多藥物支持。單位、家屬日夜堅守，吃住在病房走廊，耗資幾百萬。最要命的還不止于此，正像點點在書中寫道：我們的病人“在生命盡頭不能安詳離開，而要隨時忍受心臟按摩、氣管插管、心臟電擊以及心內(nèi)注射等等驚心動魄的急救措施”。渾身插滿了各種管道，人工維持著各種指標的穩(wěn)定（ 實際是不可能辦到的！ ），病人在嚴重地消耗著、萎縮著，面色鐵青、毫無生氣、臉龐浮腫、口角生瘡……這哪里還有半點尊嚴可言！我總是在想，如果這些病人有感知，他 （ 她 ） 是否會允許別人這樣對待他 （ 她 ） ？！

“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這件事情變得不再那么折磨人，不再像猜謎語，不再讓死者生者兩不安。”

“有沒有辦法把事情做得從容一點、鄭重一點和像樣一點呢？有沒有辦法讓巴金老人生命盡頭出現(xiàn)的這線曙光，變成普照眾生的溫暖太陽呢？”

《 選擇與尊嚴 》 網(wǎng)站提出的問題，在 《 我的死亡誰做主 》 一書中有了很好的回答。這本書把 “死亡”這個最難以啟口的問題說得那么透徹明白，像跟隔壁大媽嘮家常一樣；把這個中國人諱莫如深的話題聊得那么到位得體，同時也給所有理智而聰慧的中國人指明了一個為生命尋找尊嚴的方向。

我期盼“生前預囑”理念和“腦死亡判定標準”在中國逐漸推開，讓那些只為人工維持患者心臟搏動、帶給患者及家屬身心持續(xù)創(chuàng)傷的無謂搶救逐步成為歷史。

“這種建立在患者知情同意權和自主決定權上的，通過簽署‘生前預囑’來選擇自己在生命末期要或不要哪種醫(yī)療照顧的方法，是文明的禮物，是日益冰冷的現(xiàn)實后面一脈默默溫情，是社會進入現(xiàn)代以來人類智慧并沒喪失殆盡的證明。”

愿科學的光芒照亮我們自己！

我們努力并期待著！

2010年8月2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