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最后一點雪花飄落在地上的時候,我看到唐淼的窗簾被拉開,她迅速打開窗戶望著我的方向?qū)ふ抑裁?。很快,她看到了站在雪地中的我,我確定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興奮地在雪地上打滾,站起,魚躍,翻騰,使勁兒用自己的雙手拍打著地上的積雪,白雪再次被我擊打到空中,透過再次飄落的銀白色的雪花,我看到窗前的唐淼淚流滿面。
窗戶開著,我和唐淼沒法說話,只能隔著三層樓的距離一動不動地對望。唐淼的小臉從好看的白色逐漸變得有些發(fā)紅,我知道是凍的。我拼命做著手勢讓唐淼關(guān)上窗戶趕快睡覺,為了讓她聽話,我強迫著自己沒有回頭,轉(zhuǎn)身向樓前走去。
我在唐淼姥姥家樓洞里的樓梯上坐了一夜。唐淼的姥姥家住在三樓,我擔(dān)心姥姥姥爺早上起來出門看見樓梯上窩著我這樣的一個人會引起懷疑,便選擇了三樓到四樓中間的地方,這樣一來可以說一舉兩得。第一這個地方比起樓下相對暖和些,第二在這個位置可以一直看著唐淼姥姥家的門口,有什么動靜我都會提前發(fā)現(xiàn),然后又可以保證不被隨時可能會走出的姥姥姥爺發(fā)現(xiàn)。我沒有戴表,所以只能憑借樓道窗戶透進的天空的顏色來判斷時間。我不敢睡覺,我怕一睡就過了上學(xué)的時間,我只能盡可能地集中精力盯著唐淼家的門,我知道,唐淼是不會晚的。
人在等待的時候總會抱怨時間過得很慢。我就在剛剛過了十八歲生日的一個冬夜,在與父母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后跑出家門,跑到了我心愛的女孩的家門口。我坐在黑洞洞的樓梯上抽煙,煙是在與父母吵架出門后在樓下的報箱里拿的。家里的報紙都是爸爸在單位訂,所以樓下的報箱幾乎從未有人用過,已經(jīng)布滿灰塵和蜘蛛網(wǎng),也是我藏?zé)煹牡胤?。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很難說真的有什么煙癮,所以平時抽煙更多的是追求一種新奇,一種叛逆,體制不允許的事情只要做了就會覺得過癮。而這個晚上,我卻第一次抽出了煙味。有些苦,卻很香,尤其是在黑暗中每當(dāng)我深吸一口,煙頭就會隨著我的吸氣使勁兒燃燒一下現(xiàn)出好看的橘紅,雖然很小,但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就在一根根忽明忽暗的煙頭中,我想到了房小磊,想到了四哥,想到了老爺子,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近在咫尺的唐淼,我反復(fù)地想著每一個人,想著自己的明天,還有一年就要高考了,忘了曾經(jīng)是哪里的一個學(xué)生將當(dāng)代教育體制下的高考形容成學(xué)生們的“白色恐怖”。也許這個階段的我們,還無法充分感受“白色恐怖”所帶來的壓力和恐懼,常常聽高三的學(xué)生們說這種壓力和恐懼足以摧毀任何一個心理素質(zhì)過硬的人,簡單地說,就是高考這件大事以無堅不摧的力量壓迫著渺小的學(xué)生們。我們被夾在學(xué)校與家庭中間,前面是高考的萬丈深淵,后面是父母的寸步不離,我們甚至沒有權(quán)利選擇做一個逃兵。而就在離這種無邊的壓力和恐懼只剩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就在這個我第一次抽出了煙味的黑夜里,一種來自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的感受卻令我開始疑惑,這感受就是我到此刻為止依然聞不到一絲血腥的氣味,我很清楚地知道那個日子,兩個月后的那個日子就那么真實地存在在那兒,裹挾在我們這支大軍中的任何人不可能躲過這道門檻,但我非但沒有絲毫焦慮和不安,卻更加肆無忌憚地繼續(xù)著世界末日似的生活,我終于知道了,不是聞不到,是不想去聞,那氣味也是如此真實,一如我一次次吸到嘴里的苦澀的煙味。我們下意識地將高三這一年,將這個臨近“死亡”的年頭過得像世界末日一般,正是一種最為明顯的對于即將到來的日子的焦慮和不安的最無力的抵抗和緩釋。我終于明白,在高三,這個被我們描摹成世界末日的年頭中我們是多么脆弱和不堪一擊。揮霍過后,等待我們的將是比平穩(wěn)過渡更加猛烈的刺激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