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賓夕法尼亞讀碩士時,有一次上課,一位白人教授向舒蘭提問,讓舒蘭介紹家庭成員以及她本人的宗教信仰。舒蘭告訴大家,他們沒有西方“有神論”意義上的宗教信仰。教室里一片沉寂,教授費解地看著舒蘭,像目睹一個怪物一樣。舒蘭感到一陣受傷,她的誠實讓她蒙受誤解。舒蘭囁嚅著,想努力地辯解:“可我們有我們的道義、價值和情懷,有我們愛的倫理?!笔嫣m的聲音很小,可教授還是聽見了,她用一種輕蔑的口吻說:“可如果你的民族集體犯錯誤時候,你們選擇沉默,還是選擇逃避?”舒蘭竭力維護自己:“我們可以選擇獨善其身,這是我的民族的文化中特有的。”這位教授絲毫不愿寬恕一個脆弱的孩子,“我無法理解。一個不信仰上帝的民族是不會懂得敬畏的?!笔嫣m鼓起了勇氣,冷冷地對教授說:“對不起,老師。據(jù)我所知,美國的課堂上是不可以隨便談論私人的宗教信仰問題的。況且,你也不是上帝,你沒有權(quán)利用審判的口吻和我說話?!睘榱丝棺h這位教授的偏見,舒蘭向?qū)W校校長寫了一封抗議信,然后憤然退學。
當舒蘭返回紐約決定重新選擇一所大學就讀時,她收到了原先那所大學校長的道歉信,并告訴她,學校已對那位自以為是的教授進行了嚴厲的警告。舒蘭拒絕了校長讓她繼續(xù)就讀并提供獎學金的邀請。舒蘭徜徉在紐約的街頭,呼吸著異國的空氣,那時候,她淚流滿面。她在紐約第五大道上茫然地漫步,委屈地黯然落淚。紐約的春天浪漫多姿,她想起了北京的春天,還有她的故鄉(xiāng)江南的春天。她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春天才真正屬于自己。
她少年老成的民族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有超驗的上帝和神靈,她的民族相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她的民族一語道破天機:既然宇宙浩如煙海,人如草狗,何必去追究無法窮盡的真理,又何苦與自己過不去,不如安時處順,與天合一,與道合一。既然天道與人道合一,人就是靠得住的,仁與禮就在人的良心深處。在普天下人都還在茹毛飲血的童年時代,她的民族已經(jīng)是風雅而矜持的長者。
舒蘭是這個長者的后裔。如初春的蒲公英,突然脫離母體,飄向遙遠的曠野。她落在新大陸的土地上,無知無覺,無聲無息,飄零異鄉(xiāng)的孤獨感讓她終日惶恐不安??墒嫣m不想回去,因為她自己主動選擇割斷了各種各樣與故鄉(xiāng)聯(lián)系的根須。在陌生的新大陸,似乎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種族、多元化、民主、普選和星期六的野餐都無法讓舒蘭找尋到任何屬于自己的歸宿感。為了自我的新生,為了內(nèi)心的自由,舒蘭選擇了基督教。這是舒蘭20多歲人生中的一個非常事件,舒蘭終于下決心把靈魂和愛獻給了這個在她青年歲月中收容她的新大陸。
在紐約念書的時候,研究基金會資助舒蘭去中東做學術(shù)考察。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邊境一處有重兵把守的地方,舒蘭親眼見到過一些以色列士兵用糖果和布丁戲弄兩個巴勒斯坦小男孩,并故意引誘孩子們發(fā)怒,被逼急了的孩子們破口辱罵,撿起石子擲向士兵。士兵們用槍瞄準他們,兩個孩子頃刻間倒在血泊中。接著孩子的尸體被幾個神色慌亂的士兵匆匆處理掉。舒蘭站在一棵櫻桃樹下,目睹著這場殺戮,此時上帝和真主都在場。
在巴勒斯坦的孩子應聲倒地的那一刻,舒蘭明白了其實上帝的存在與否拯救不了那兩個無辜孩子的生命。因為如果人類注定是貪婪的、排除異己的,歷史的劫難就注定是永無休止的,生命就注定是悲哀無常的。在為自由肝腦涂地的世界上,佛陀、上帝和真主都一樣緘默無言。
當舒蘭從旅行包里取出相機拍下這幅景象時,一個荷槍實彈的以色列士兵飛快奪過舒蘭的相機,打開后蓋,扯掉膠卷。舒蘭從那個以色列士兵嫻熟的動作和麻木的臉上,突然看到人類在制造謊言、銷毀證據(jù)時使用的暴力手段和流氓嘴臉。舒蘭接過了士兵歸還的相機,轉(zhuǎn)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