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編劇 消失賓妮
收到浩然的全書稿,斷斷續(xù)續(xù)讀了兩周。讀一篇,停一會兒。睡前,午后,去往聚會的地鐵上,在咖啡館里輾轉(zhuǎn)工作的間隙。
讀完最后一篇小說,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末班地鐵上環(huán)顧四周的我。工作了一整天的圣誕節(jié),我裹著風(fēng)衣走兩站路回家,整個北京因為打車軟件的促銷活動而沒辦法在路邊打到一輛車。風(fēng)寒刺骨,但是走得久了,對寒冷的厭倦就會減輕—因為凍僵而連寒冷也難辨。
終于挨到地鐵,列車?yán)镆矡o幾人。打量上下地鐵的行人是一種職業(yè)病,大家都掛著不一樣的疲憊,倚靠著同一輛地鐵。在停站的某一刻,我忽然覺得車門開啟的時間比往常長,長到忽然想向外跳出,要掐著列車門關(guān)閉的那一瞬間。
但是車門關(guān)閉的時候,我就清楚地知道,這種沖動毫無作用,既不會真的讓生活“脫軌”,也不能證明某種力量。但為什么這種念頭會突然破殼而出,一躍而過呢?先不表。
我與浩然相識已久,不遠不近,有些年頭。她的《羅素素的青春期及以后》在“文學(xué)之新”的海選中出現(xiàn),大家都覺得眼前一亮。
因為這是一個普遍強調(diào)審“美”的故事里,正兒八經(jīng)地講一個與“丑”有關(guān)的窘迫和因此被席卷的生活的故事。有趣的是,她寫得正面而清淡,生生在這么奇怪的命題里做到了娓娓道來又不依靠任何一種獵奇,把一樁樁日常生活里人人回避的汗顏之事講得細膩動人。
我覺得她在寫作之外,首先還是個怪人,還得是個好脾氣的怪人,但又懂得如何藏在瑣碎生活里。
后來比賽未能如愿,和她也只是遠遠交流。其實,她是怎樣的人,我一直沒有印證。我對“以文辨人”有一種執(zhí)念,覺得但凡能點到我心的文章,總是會流露出作者當(dāng)時的狀態(tài)。
后來,我在《文藝風(fēng)賞》擔(dān)任文字總監(jiān),見到了她的《蒼狗》。我們將它發(fā)表在雜志上,那是五周年特輯里唯一刊登的一篇小說。
《蒼狗》的故事也能一句話說完—一個居無定所的女孩撿到了一只流浪狗,在短暫的時間里的惺惺相惜與疏離。
我得著重挑出一個詞來說,就是“疏離”。
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密集地閱讀她這些年的作品,也沒能從兩篇小說里發(fā)現(xiàn)她的那個共性—“疏離感”。
于是,在看完她這些年的小說后,我忽然想起那列我自嘲而沒能跳出的地鐵、那個冬夜和我的懷疑。而原來她的故事里,這種主角,有著因日常而麻木的生活和對每日得見的熟悉生活產(chǎn)生的巨大的陌生感—她的故事總是從這種日常而陌生的悖論里產(chǎn)生的。天性涼薄又尖銳,但是因為她的好脾氣,你總不會被侵犯,而覺得被撫慰。
年輕的作者總有許多路要走。浩然比我見過的大多數(shù)作者都有才華,而路途卻比他們走得委屈。我對這個世界的定律沒什么異議,畢竟,更外化、更顯而易見的典型差異,會更容易讓人記住。但我喜歡她這種藏在生活里的“偽裝者”,選著最無差異的表面,懷揣著一顆對“共識”都會描繪出不同的心。
在《羅素素的青春期及以后》里,她寫的是:“生命里非常漫長、被稀釋的苦難和改變。”
她在《駱駝》里寫:“所有被道出的都會消散,所有被寫下的都是欺騙,所有過往的時間都是蹉跎。唯有在汗水和沉默里,一個人能知曉萬分之一的真相。”
生命里所有的“細微”所承載的“殘酷真相”,因為瑣碎而被“稀釋”??墒撬鼈儾淮嬖趩??并不是??傆腥嗣翡J地發(fā)現(xiàn)了它們,并且因此受困、痛苦。而這大概就是她截至這一本小說集中,最大的命題。
當(dāng)然,不是所有人用“面對”來止痛,也不是所有人覺得“真相”是必不可少的。有些人的作品能煽動那些熱情的靈魂,有些人的作品卻讓一群疏離而孤獨的人在寒冷的夜里被一點溫度驚醒。
這兩樣無法互換位置,無法被彼此代替,因為彼此都很獨特。然而,我更喜歡后者,就像我更喜歡她一樣,因為她在堅持一條少有人走的路和日復(fù)一日對抗日常生活里的陌生與孤獨。但因為她的對抗和敘述,我們都能獲得一點能量。這是煽動的靈魂無法撫慰的疏離的我的靈魂,我的難處。
就像她在《哥哥》里寫的那句,是她的,但用來描繪她又恰恰好——
“雖然他不能一直拉著我的手走,但是,至少他幫我釋放了這樣一個夜晚全部無辜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