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霓虹染得曖昧的星空里,一片朔月低低地貼在屋檐一角。月光轉到這里是清冷,梧桐搖搖,墜落枯葉恍若輕絮無影。
夜幕早已無聲無息地拉開。
段家的大廚房里。從開啟的老虎窗口,可以望見天際的一彎弦月。柳碧瑤把所有要擦洗的鍋碗瓢盆一股腦兒浸在大木盆里,她捋起衣袖,瘋狂地擦洗起并不臟的廚具,只有忙碌才能讓她稍微平息低迷狂躁的心情。其他的傭人早已忙完手頭的活兒,各自歇息去了,只有她一人,像個瘋子,忙著往手里攬活干。
一縷額發(fā)垂到眼前,柳碧瑤抬起濕漉漉的手擼去發(fā)絲。隱約地,走廊里傳來兩個小女傭的對話聲。
“……通常在女人眼里不是人的,在男人眼里就是最美的?!?/p>
“沒羞!誰告訴你的?”
“聽別人說的唄!你看碧瑤,在這園子里,誰看她順眼?人家洋少爺就被勾得七葷八素的……”
“喲,還‘人家少爺’,八成你也看上人家了吧?”
“那樣的人家,你不向往?可我就不會像她那樣投懷送抱……我娘說了,女孩子要自愛!”
“主動不一定不自愛。”
“肯定吃虧,不信你等著瞧吧!”
柳碧瑤扔掉手里的抹布,旋風似的沖出門外。說話的兩個小女傭早不見了蹤影,只有點點螢火半明半滅地飛舞著,剛才的對話仿佛是夢語一場。柳碧瑤頹喪地返回,坐在小矮凳上,抬頭看見一只肥碩的蛾子撲著沾粉的薄翅往燈泡上撞。
柳碧瑤識字不多,更沒有人教她該如何矜持地處理心里那番純粹的感情,愛便愛了,哪怕在外人看來她粗野、膚淺,與世風不容,甚至是輕佻、不自愛。
她直覺地感到那份美好的所在,不知他,是否也如她這樣認為?
這一天,柳碧瑤見到段老爺子是在晚飯后,在二樓的樓梯口。
段老爺子胳膊下夾了一卷畫,白紙黑軸很是珍貴的樣子。跟著閃過去的,還有烏澤聲掌柜的身影。
自從那天從古董店回來后,柳碧瑤就再也沒見過烏澤聲,聽說段家的古董店閉門謝客,關了段時間。在這段時期,上海老店鋪關門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經(jīng)濟每況愈下,更何況是冷門的古董店,如果不是老顧客捧場,在那條幽深的小巷,古董店恐怕要被時間埋在積塵里。
段老爺子拍拍衣襟,挺著身板上了樓。烏掌柜跟著他上樓,誰都沒注意到柳碧瑤,甚至連一個招呼的眼神都不給予。柳碧瑤想起以前,無論隔著多遠,烏掌柜總會揚手打聲招呼,像一位年長的老友。
她分明感到了距離。
天色昏暗,黃昏欲來未來,一顆星升起在廊后的一線天穹里。段老爺子通常會在晚膳后吩咐傭人把他的寶貝搖椅搬到走廊風口,天氣轉涼后就收了這習慣,開始一個人慢慢地踱馬路,拄一根龍頭拐杖,慢悠悠地從門口踱到蘇州河畔,再慢悠悠地踱回來。
二樓很安靜,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游戲,書房在這個時候是沒人光臨的。柳碧瑤斂去最后一絲猶豫,放輕了腳步,在半明半暗的傍晚,一個人往段家書房摸去。
她很少來書房,頂多是幫忙拂去灰塵,擺弄雜物,對于滿柜滿櫥的古舊書籍,柳碧瑤根本沒機會去翻動。在書櫥的一個角落,還擺著幾個雕龍刻鳳的畫缸,里面插滿了碩大的畫軸。窗戶打開的時候,風卷著進來,吹得畫軸撲撲直響。
那幅漁夫圖或許就被段老爺子藏在這房間里。
天色暗得比以往早,天空浮起一層異常清亮的藍色。柳碧瑤起先有點兒顧慮,在她打開第一個抽屜翻找時,這顧慮就被她拋在腦后了,她只想要回娘的那幅畫,然后還給溥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