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隱形的女人(十四)

隱形的女人 作者:孫頻


我突然明白了這個黃昏我為什么會被一種奇怪的感覺牽引著來到了這里。這個世界上未必真有神靈,卻是一定有著身體之間的神秘感應和召喚,因為心靈和血液的存在。真的,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那是從一個身體里發(fā)出的頻率,被另一個身體接收到了。生命的神奇遠遠超過所有那些物理的化學的反應。

我急忙問她,你到底怎么了,我能幫你什么?她慢慢地搖著頭說,我就是覺得累。我強行按住她,給她做檢查。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在發(fā)高燒。我說你怎么發(fā)燒成這樣也不去治病。她說沒事,可能是剛做完人流還沒恢復。我說你在哪做的人流。她看都沒看我,說,這和你沒關系。我覺得自己憤怒而悲傷,這個女人躺在這樣陰暗簡陋的屋子里,虛弱的不成樣子,卻還這么可惡地高傲著,用全身的力氣對我說,這和你沒關系。一把把我推開,讓我離她遠遠的。說完這句話她看起來更沒有力氣了,她把頭扭向里邊,不再看我,事實上是為了讓我不要看到她。我猜她可能是就近在吉祥街上那些小診所做的人流,發(fā)這樣的高燒,她可能已經(jīng)被感染了。

那個晚上我強行把她送到醫(yī)院,一檢查才知道子宮已經(jīng)被感染了,她住院做了子宮摘除手術。那時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二十四歲。叫鄭小茉。

其實她那次人流和我有沒有關系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知道,我不能再讓她回到吉祥街上,她會死在那里。鄭小茉出院后我就把她接到了家里。在照顧她的那段時間里,她才和我漸漸熟悉了,才漸漸開始和我說話。卸去一切外殼,我才開始漸漸覺得,她其實只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在一年前,她還是這個城市里一所藝術院校里大三的學生。如果正常的話,她今年才應該大學畢業(yè),應該找工作了。

我問她為什么沒有把大學上完就退學,她說因為她在大學時愛上了一個人,是一個有錢人。因為她愛上了這樣一個男人,所以她就該受懲罰,她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該得的懲罰。她心甘情愿。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就為了保護自己那一點,就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讓自己徹底到了不能再徹底的境地。在這種絕望的徹底中,在一種絕對的孤寂深淵里,她卻對自己說,我自由了。我終于明白了,她表面上所有那些嫻熟的挑逗其實不過是一種自衛(wèi),她僅僅是習在自衛(wèi),她不是和每個陌生男人都要做愛,她不是要做愛,更不是要做交易。她是在無休無止地懲罰著自己,她時時刻刻告訴自己,看吧,你就是個婊子。

痛到不能再痛了也就成了一種救贖。

我問她為什么發(fā)高燒了都不去看病,那不是找死嗎,她說,我早就想著,什么時候就六十了,人熬到六十歲的時候就該死了吧。那次流產(chǎn)之后她身體就垮了,我一直把她留住,不讓她走。在這一年里,我們朝夕相處,我們成了親人,真的,不是愛人,是親人。因為她身體的原因,我們幾乎沒有性愛,我們就是親人了。我上班之后,她幫我洗衣服,打掃房間,做晚飯等我,做一個女人能為男人所做的一切事情。她在報答我,報答我對她的照顧。而事實上,真正負罪的是我。我怎么能和這樣一個手無寸鐵隨時準備死去的女人做愛呢?還是不付錢的。我留她在身邊卻不過是為了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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