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雖然一生主張科學和進步,但你本質(zhì)上是個感情用事的人。是感情決定了你一生的路向。如果你知道了柔石們的死是黨內(nèi)傾軋的結(jié)果,你還會選擇那條道路嗎?那么,你的后半生將會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那么你將失去你的精神立足點。如果你不去支持這個受苦民眾的組織,那么你支持誰呢?
你就不能誰也不支持,而只是你自己嗎?你為什么不能全部沉入到你的天才的病態(tài)之中,從你自我感知的鬼魂的魅影中完成你的文學?
因為你覺得文學并不是一件最緊迫和最重要的事。雖然你的文學天才曠古無匹,然而你覺得,與改變黑暗的現(xiàn)狀和眾生的苦況相比,文學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你因此放棄你的文學。你投身到帶有政黨意味的文學斗爭中,是因為那是政治,而非文學。你覺得在這樣一個時代里成就自己的文學,是一種道德的罪過。而以文學來行動,則能達到你良心的安寧。這一切,只因為你一些根本的誤會——你對民眾、對政治邏輯的一廂情愿。你不是個政治人。你那些貌似深思熟慮、老于世故的言說,其實都緣于你極其感情用事的天真爛漫。愛是最最非理性的行為。你的個人主義和天才論,與你的人道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是多么矛盾啊。
先生,我們的后代還能看懂你嗎?我周圍二十多歲的孩子,他們也有他們的痛苦,這種痛苦與你的不同。你能夠理解嗎?你們彼此能夠理解嗎?孩子們痛苦什么呢?——生存。你說: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溫飽,第三要發(fā)展。但是和你的時代勞苦大眾的生活相比,現(xiàn)在的孩子并未到那種不能生存的程度。他們多數(shù)是家中的嬌寵,衣食無憂地長大。他們的焦慮就是工作,掙錢,買房,買車,結(jié)婚,生子?;蛘卟唤Y(jié)婚,不生子,但是要消費。各種品牌,各種物件。一個不斷“升級”和“進化”的世界。他們要跟上這“進化”的步伐。先生,您不是相信“進化論”嗎?現(xiàn)在沒人記得生物進化論和社會進化論了。進化論體現(xiàn)在商品上。人是附屬在“商品的進化”鏈條上生存的。跟不上這個鏈條,人就被淘汰。不能消費的痛苦成為絕大部分人類的最大痛苦。那是被世界拋棄、淪為低等人的痛苦。
在這樣的世界里,你還能被理解嗎?你還能理解這個世界嗎?
誠然,這世界還有你魂夢系之的那種人,那種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實現(xiàn)的人。那些遠在天邊不被看見、也看不見我們的孩子們。他們赤著腳,生著凍瘡,捧著被翻爛的課本,冬天在沒有窗戶的教室里上課——我們偶爾在媒體上能看見他們。但是在這個疲于應付的世界上,他們是多么不該出現(xiàn)啊。他們出現(xiàn)也白出現(xiàn)。我們自顧自還顧不過來。我們和他們的距離,比兩個星球之間還要遙遠。我們和他們,我們和我們,我和他,我和我,彼此不能溝通,相互隔膜。你說得對:甚至自己的手都不能感知自己的足。
你痛恨相互隔絕的世界。你以為只要相互的隔絕消除了,人們相互之間懂得愛了,這世界就好了。哦,這世界看起來是比你的時代好了,好得多了,可是人與人的隔絕還是沒有改變。它甚至以更精致的形式長存。
那是你沒有想到的形式。
你的時代,人還知道向往自由?,F(xiàn)在,孩子們不向往自由。他們向往幸福。孩子們的幸福王國是一個物天堂。在那里他們統(tǒng)治它們。他們借助它們的等級和數(shù)量實現(xiàn)自己對他者的優(yōu)越和不平等。你所追求的平等,他們不需要。
你所吶喊的“人類最好是不隔膜,相關(guān)心”啊、“救救孩子”啊,愈發(fā)像是瘋子的夢囈了。先生,在這個世紀里,你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呢。
所以,該怎么談你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