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后,香燭依然在祖屋的大堂上繚繞,老潘靜靜地站到深夜。全家搬到鎮(zhèn)上后,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祭祖,可其實村里離鎮(zhèn)上并不遠,祖屋是破敗,但仍是每個子孫的魂靈的歸宿,若真有魂,祖屋肯定是魂兒要歸來的地方。在自家祖屋,別人家的兇靈,定然會被祖先驅趕,鬧不起來的。宏萬宏億帶著母親先回了鎮(zhèn)上;族人各自睡去,明天都要早起下田。香燭閃爍之間,或許真是有靈魂的,不然同時點香,為何有的已經燃盡了,有的才燒到一半?風吹著的香是燃得快的,可同一屋子里插在同一個香爐里的香,風的差異有那么大嗎?古老的說法中,香火和元寶都是先人的食物,那些燃得快的香,是不是有看不見的先祖回來吃了呢?……老潘在祖屋的八仙桌前胡思亂想了這許多,沒一點害怕,他只在心中求祈先祖護佑牢里的潘江、病重的梅姑和剛戒掉毒的宏億,對了,還有宏萬,他和楊春玉走到一起了,也該佑護,不能讓他走之前的舊路……至于自己,老骨頭了,痛快一點吧,要帶走,就痛快點,一點一點把禍事掉到子孫頭上,是對他的最大折磨。老潘不知站了多久,燭已燒到盡頭,開始閃爍,有風掠過,燭滅了,沒燃完的香還在漆黑的大堂中亮著紅點,鼻子充溢著香燭的氣息,老潘感到前所未有的親切。
師傅公的驅魔除鬼沒能挽救老潘家唯一一個女人。她一直臥床不起,有一天,她站起來了,給全家煮了飯,還在宏億殺羊時,打了打幫手。不料這只是回光返照,當天夜里,她極其鎮(zhèn)定,沒有胡話沒有幻覺。她躺到床上,叫來家人,喊著潘江潘江潘江潘江,眼睛就閉上了。李堂清曾私下讓宏萬宏億做好心理準備,可眼前的一切仍讓他們沒法接受,尤其宏億,撲在床頭嚎哭不止。被關在鐵籠里的時候,若無母親的眼淚,潘宏億很多時候就要堅持不下去了,有一次他發(fā)作時甚至差點把吃飯時藏好的筷子插到鼻孔里讓一切結束了算了,握著筷子的手不斷顫抖,母親淚流滿面的畫面漸漸浮現,他扔了筷子。之前奶奶去世時,宏億還小,沒有記憶,也就沒有那么傷心,而此時是親眼看著母親閉合雙眼,他覺得跟喪親之痛比起來,毒癮發(fā)作又算什么?
老潘表現得很冷靜,他搭車往西,到瑞溪鎮(zhèn)八公里處的長安鎮(zhèn)尋到專門替人埋葬的長安五爹,購置棺木與壽衣。尋好葬地后,一切依照地方習俗,下葬、哭靈、頭七請師傅公做法(還是驅鬼那師傅公,據后來有人說,他在做法歇息間隙,曾無奈地慨嘆,你活著,我給你趕鬼,你變鬼了,我還給你送行……),一樣不少。這段時間里,老潘如一墩硬石般冷靜,好像這事和買羊殺羊賣羊一樣,最普通不過,普通到根本不值一提,根本不值得哭喪著臉。宏萬宏億兩兄弟都察覺有些不正常了。直到所有的事情辦妥之后,老潘才忽然在一次和別人喝茶時失聲痛哭。當時幾人正聊彩票聊得歡,有人拍桌說下期一定“5”打頭,有人覺得應該是“3”,就吵起來,老潘的哭聲正是此時發(fā)出來的。茶館里的人都愣了,有人開始勸老潘,有人詢問他哭的原因,老潘只是號啕,不管回話,茶館里二十多雙眼睛都直了。最后,茶館老板趙白眼出來把白眼一翻:“老潘,你這么哭,我還怎么做生意?”老潘才停住了,說:“我覺得‘3’打頭更準一點,我覺得是‘3’,‘5’在這里,根本是不對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