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回到家的那天,家人都在,之前幾天便聽到了消息,所以家里都收拾過了,也殺好雞等著。潘江也算是紅光滿面,雖然那紅光更多是虛的,雖然那頭白發(fā)比老潘還白,但他眼中的欣喜把一切都壓住了,他可以重新自由走動。家人都在,唯獨少了陳梅姑,潘江一撓頭,問:“宏億,你媽呢?”宏億頓時失聲,接著是無聲地抽泣。潘江說:“哭什么?你媽呢?”說完他翻箱倒柜,把家里每一個角落都翻過了,后院里的雞籠,他也伸頭進去看了看,惹出一頭雞毛雞糞。筋疲力盡回到大堂,他臉上沒有眼淚,沒有表情,只是進屋時的紅光消失了。他站到老潘面前,淡淡地問:“梅姑在哪兒?帶我去看看吧。對了,要不要買紙錢和炮車?”
老潘說:“在我們村的土仔坡。雞和飯也煮好裝好了,紙錢和炮車也買了。要嫌少,你可以再去買。”
潘宏萬開車把家人拉回村里。把潘江帶到墓前,老潘點上香,宏萬宏億鞠躬拜過之后,老潘帶著兩個孫子先回老屋,留潘江一個人在墳前。天漸暗,有人牽著牛從田中回來,看到潘江,遠遠喊一句:“潘江,你回來了?我有幾只羊,你什么時候有空,來我那兒看看,我想把羊給賣了。”香燭、元寶、紙錢都在燒,土仔坡上的風(fēng)一吹,到處是灰,潘江一動不動。老潘走在孫子前面,他沒回頭看墓前的兒子,不用看,不用看也知道,兒子的身子彎成一張弓——那是兒子雙手握著墓碑無聲地哭,哭得肚子劇痛的緣故。
老潘又回到祖屋去了,在里面點上香燭。宏萬宏億已經(jīng)找族里的年輕人打牌吵鬧去了,吵鬧聲傳進祖屋。天已經(jīng)很黑,潘江還沒從墓地回來,老潘倒不擔(dān)心他,他只是需要時間去適應(yīng),當(dāng)年自己老伴走時,走出陰影幾乎花了整大半年。農(nóng)村的夜比小鎮(zhèn)的夜更加寧靜,四公里外的小鎮(zhèn)最近開了兩家私人的夜舞池,每一夜都有不少人去那里跳舞或者看熱鬧,大喇叭聲震得人耳朵都要聾了。小鎮(zhèn)北邊就是南渡江,那兩家舞池就開在離江水不遠的岸邊,每到夜里,舞曲會從舞池中傳出好遠,甚至連幾公里外的村子都聽到了。夜風(fēng)把舞曲順著水面送遠,把附近鄉(xiāng)村的心也舞動了,小鎮(zhèn)喧鬧的一面便因此存于很多人的想象中,老潘聽到那隱約的舞曲,也想象出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小鎮(zhèn)。老潘之前一直都對去世多年的老伴記憶模糊,此時整個村子都籠罩在寧靜中,風(fēng)刮著,不大,卻很涼爽,風(fēng)中的舞曲一如心跳。老潘心緒明凈如水,老伴的臉在祖屋下越來越清晰,早模糊了的記憶慢慢清晰起來,心底有著的那些疑惑的地方,也隨著香燭的煙氣繚繞盤旋而去,在存放祖先牌位的地方,在這盤旋著最多魂靈的地方,老潘忽然看清了。他心中好像溢滿著前所未有的喜樂,又好像那根本不是喜樂,只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寧靜,心底空空,什么都沒有,什么都能盛下,一股先涼后暖的氣慢慢在胸口擴散。
他口中念念有詞,閉上眼睛好一陣,轉(zhuǎn)身走出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