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大雨讓范湖湖睡得挺香。命案發(fā)生當天,清早六點鐘的曙暉涼焰穿過簾櫳,灌入他狹小簡陋的臥室。太陽鼓起它金燦燦的肌肉,窗外大樹綴滿了日光熔鑄成的千萬枚小鈴鐺,令人眼花耳鳴,不敢逼視。躺在潔凈而破舊的行軍床上,范湖湖端詳著他凝望過千百次的天花板,感覺手腳使不上力氣,其晨勃卻十分雄偉。年輕人的起床過程又遲緩又笨拙。他機械地回味著兩個月前,跟文津閣女管理員在一場單身聯誼會上邂逅的情景,又想到為此經受的許多波折苦楚,想到近來冒失的行為、罕見的終夜無寐,以及他依附于循規(guī)蹈矩的軀體上的狂野沖動。結果,年輕人偶然捕捉到幾縷本不屬于他遁世學腦袋的靈光,頓時輕松不少。他走進幾乎連一個人都容不下的小廚房,打開銹跡累累的老冰箱,頂著撲面而來的怪臭,不理睬密封的瓶瓶罐罐和渾圓漂亮的臍橙,嫻熟地拎出一袋無糖純牛奶——若狀態(tài)欠佳,他會挑一袋巧克力牛奶,多年來始終如此——邊喝邊復習昨晚背的德語單詞和梵文輔音串字母。
“蠢貨,”年輕人突然自言自語,“我早該這么干!”
此時此刻,在范湖湖博士的學術鼎爐內反復燒煉的寶物,既不是犍陀羅藝術的源流之謎,也不是貴霜王朝的年代之爭,倒是如何向姑娘表達他熾熱的愛情。他鼓勵自己跳脫猶豫不決的故轍。然而,潛心研史的青年學者哪堪以輕佻的言辭向女人搭訕?范湖湖貌似成熟穩(wěn)重,其實心地單純,從沒學會什么博取姑娘垂青的小花招。因此,他一旦被單相思的繩索套住,被一見鐘情的狂熱馴服,難免備嘗掙扎憂悶之苦。持續(xù)燒灼的欲望催促他付諸行動。上午九點半,當范湖湖再次邁入古雅靜穆的文津閣,穿透寶石般震顫發(fā)光的層層空氣,他意外地看到服務臺后邊玩魔方的趙小雯。偌大的閱覽室再度充盈姑娘的香味,范湖湖感覺心臟挨了一記撞擊。站在門外,重睹她純真無邪的嘴唇,她光溜溜的頸彎,她胳膊上抹了一層太陽光的纖細汗毛,以及他五指僵硬的左手曾經撫握的腰肢,他難得一見的桌面下的美妙雙腿,震驚駭異之余,年輕人被打回原形,本來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轉瞬間煙消云散。
事后范湖湖認識到,他在向唐朝商人范鵠偷師學拳。此君是個風月場上招討使,多年縱游花叢。長久以來,年輕人慣把史學研究視為崇高而遠離瑣屑現實的拼圖游戲,他很難理解,唐人范鵠如何能擾動他眼下的生活。范湖湖在浩繁的典籍中越陷越深,感覺周圍的世界是虛假的,歷史才確實存在。據一份他碰巧找到的敦煌殘卷記載,范鵠的情人裴月奴,原是揚州城一名舞伎。姑娘是粟特女人和突厥男人的后代,能毫厘不爽地夢見將來之事。三月末的一個傍晚,范鵠和伙伴尉遲璋走進漕河東岸的明月樓,立馬被烏發(fā)碧瞳的混種美人迷住了。裴月奴因擅長柘枝舞,更因她千嬌百媚的姿容、妖嬈的身段而在煙花巷陌間久享盛譽。姑娘柳腰纖細,起舞時渾如一道艷火。那天晚上她描著黑煙眉,前額貼著翠花鈿,戴著金項圈,胳膊套著金釧臂,舞衣用又輕又薄的西蜀絹繒制成,腳腕上的金鈴隨拍作響,周圍是吹笙執(zhí)星的樂人。姑娘時而旋身顧盼,時而揚手艷笑,舞姿時而矯捷,時而柔美。瞧不見的香汗已浸透她那件可恨的短裳。范三郎看到,在忽快忽慢的鼓點催促下,裴月奴脫去一層又一層輕紗,似乎永遠也脫不完。最終,魂馳神蕩的眾酒徒迎來他們引頸企盼的輝煌時刻:姑娘那削玉刻脂的雙臂和腰臀金光閃閃,通體僅剩下一抹幾乎透明的貼肉羅衫,這比真正的一絲不掛更讓她顯得裸露無遺。好些人喪失了理智,想把舞伎擄走,但閱歷豐富的龜奴、店伙早有防范,他們挽起胳膊,扎定馬步,組成一道難以沖破的肉墻。于是,無法得逞的眾多漢子狂呼爛醉,左搖右擺,摟住朋友痛哭,在混亂的酒席間打滾,像公狗一樣撇開腿往樓下撒尿。有一刻裴月奴意動神流,向范鵠投來鋒芒逼人的目光。當晚,范三郎開出全場最高價,擊退同樣貪淫戀色的競爭對手,僅僅是為了讓碧眼舞伎陪他飲一杯桂花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