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前半部，凌叔華借表小姐之口直言抨擊舊式婚姻“真是腐敗到家”，說明女性絕不可以再走老路——顯然這是小說的第一主題，也是符合當時社會思想潮流的。但是，在小說后半部，表小姐的遭遇也說明了走新路也有走新路的不堪。早在婉蘭“規(guī)勸”表姐不應(yīng)這樣“隨意”在外與男性交往之時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

“中國講男女社交公開，不夠程度，常常叫女子方面吃虧的。”

“中國講男女社交公開”亦始于“五四”前后，由《新青年》雜志率先發(fā)文呼吁，并獲得了知識界的熱烈響應(yīng)，凌叔華的這篇小說，卻暗示了這一進步潮流也可能引發(fā)悲劇。伴隨著“男女社交公開”的口號，這一時期同時喊出的還有“婦女解放”和“自由戀愛”等等口號，毫無疑問大家認為這是同一樣的問題，是可以劃等號的。然而，正如沈雁冰（茅盾）冷靜地提出，婦女解放的目的不是社交公開，社交公開的目的也不是自由戀愛，而是為了讓女子得到作為人的正常的對待，“回到合理的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必須重建兩性間的新道德，破除舊的貞操觀[頁下注：轉(zhuǎn)引自李永軍未刊論文：《<新青年>發(fā)表<男女社交公開>以后》]。但事實上這種“重建”與“破除”卻不可能完成于“在此之前”，比如凌叔華筆下這位表小姐，雖然她已經(jīng)認識到自己與男子交往是“正常”“合理”的權(quán)力，并不以為自己和哪個男子交往，就一定要和他建立戀愛關(guān)系，但是那些男子——及其身處社會環(huán)境卻并不這樣以為。凌叔華這篇小說寫出了新舊交替的時代，傳統(tǒng)思想影響深重的復(fù)雜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下，女性的兩難處境——這是更難得的。

這一年凌叔華發(fā)表于“晨副”的短篇小說一共三篇，另外兩篇分別是：《資本家之圣誕》和《我哪一點對不起他》。《資本家之圣誕》：看題目是十足的社會批判主題，內(nèi)文卻并沒有多少明顯的批判言詞，只“如實”記錄下來一位資本家（銀行家）在圣誕晚上的一件件小事——穿叉著由外面教堂鐘聲引憶的如水往事……意識流的手法使用流暢自如。曾經(jīng)他也是一名激進之士，是中國最早的留學生，在美國的第一次演講，便是大談改革腐朽中國，那演講稿足用了三天寫就，結(jié)果不過是多聽了幾聲空頭的掌聲，兼此來了一些女同學傾慕罷了——這也是他現(xiàn)今惟一最樂于回味的：“那個什么密司王……我那時也太傻，直告訴她家中已有妻了。其實從美國帶她回來，木已成舟，她也沒法子。像她那如花的臉和那雙如剪水的目真是罕見，那一口英語和唱詩在中國真找不出一個……”歸國之后他還作了許多文章登在報紙上：“罵政府，詆社會，晚上不到一二點不收筆。什么賣國賊，納賄賂，休妻納妾，傳產(chǎn)給子孫養(yǎng)懶國民……”現(xiàn)在他卻恰恰正在把上述的事情一一做來，且做得那樣從容老練。[頁下注：凌叔華：《資本家之圣誕》，《凌叔華文存》（陳學勇編，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年）上冊，P1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