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俞澄央回到家時,接近八點。
她敲了幾次門,里面才傳來腳步聲。圍著圍裙的爸爸手里持著湯勺為她打開了門。
“又忘記帶鑰匙了嗎?”
“嗯?!?/p>
“你這一身是怎么回事?”
爸爸看著女兒從頭發(fā)開始,渾身上下被泥水濕透,眼下仍未干涸,滴答地滴著水。俞澄央所立之處,甚至抬手推開的門上,都留下了污水的印記。
俞澄央彎腰換鞋的動作停頓片刻,繼而回答了“社團活動時不小心撞到正在做清潔的同學而打翻水桶”這樣的理由。
爸爸松了口氣:“你不要像你哥哥……”
不要像你哥哥那樣在學校惹麻煩。他是想說那種話吧?俞澄央敏感地抬眼盯著他。
你為什么不相信他?他不是你一直以來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嗎?
爸爸被女兒盯得一愣。話到這里自然也無法繼續(xù),正好傳來燒焦的味道,于是他轉身回了廚房。俞澄央將臟外套放進籃子里時,聽到他乒乒乓乓擺弄鍋碗的聲音。
經(jīng)過客廳,回房間放書包時,看到媽媽穿著睡衣坐在沙發(fā)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她似乎才醒不久,臉上印有睡痕,頭發(fā)也沒束好,額前掉出一縷頭發(fā)貼著臉頰。
俞澄央走過去幫她把頭發(fā)重新束好。
媽媽回頭看了看她,呆滯的目光突然有了神采:“小澄,今天在學校見到你哥哥了嗎?”
俞澄央扯開橡皮筋的動作停滯下來。
晚飯時,爸爸說要去公司加班,叮囑俞澄央照顧媽媽洗臉睡覺。她悶悶地用筷子挑著碗里的飯粒,沒吭聲。
“我跟你說話呢,都是大學生了,還這么不懂事……”
“知道了。”
俞澄央聽見爸爸的嘆息聲。
于是,她抬起頭對他笑了笑,補充一句:“您放心吧?!?/p>
爸爸被女兒的笑容搞得不自然,他還想說什么,視線又落在旁邊正把一副碗筷放到空位的妻子身上,等他再將目光收回到女兒這邊時,只對她說了一句“照顧你媽媽吃完藥后記得看書。好不容易擦線過了U大的投檔線,要不是我拜托別人,你怎么能分到會計系?你也知道家里的情況,我花那么多錢給你交學費是圖什么?不要跟著別人玩物喪志,不然等將來畢了業(yè)連工作都找不到時哭死你,要珍惜機會知道嗎?”
但爸爸是托誰打聽的呢?想起當初他一副信誓旦旦“只要填了就能被錄取”的表情,有一瞬間俞澄央想問,卻又作罷。有些事在鄰里的那群中年婦女中早就竊竊傳開,不想去深究。
或者說,她害怕深究。
俞澄央把媽媽扶進房間,客廳傳來關門聲,是爸爸出去了。而聽到動靜的媽媽卻從床上精神滿滿地坐起來:“是不是你哥哥回來了?”
俞樟離開后,原本一直以頭腦、相貌都一等一好的兒子為榮的母親始終無法接受現(xiàn)實,在媒體的大肆報道中,出門被人指指點點,好一陣有人做著半夜來砸自家玻璃和打騷擾電話這種無聊的事,失去兒子的母親精神越發(fā)壓抑,吃飯時會為他盛好飯菜,洗衣服時會把他的衣服一起洗,定期為他更換床單,也會去書店給他買一堆參考資料……
有一次俞澄央放學回來時,聽到媽媽正和鄰居說著:“我們家小樟考進U大,全校數(shù)學最高分,一進學校就被評為優(yōu)秀新生,大三以后就去香港念書啦,聽說去那邊英語很重要,我也幫不上忙,就給他買一些書,省得他跑。”
對門的王阿姨盯著她說:“你們家小樟還念書?。俊?/p>
“這是什么話,小樟成績好,將來去香港念書后說不定就在那邊立足了。哎呀,快到放學時間了,我要回去做飯了?!?/p>
等媽媽提著菜上了樓,幾個中年婦女開始議論“張欣華瘋了”“是啊是啊,不過俞樟那孩子腦子聰明長得又帥,真是可惜了”“我看都是張欣華平時得意過頭,報應在兒子身上了,活該”“也是,平時趾高氣揚的,現(xiàn)在剩下個悶罐女兒,看她還得不得意”……
“喀喀?!睂﹂T的王阿姨眼尖,先注意到了朝這邊過來的俞澄央,幾個人順著眼色迅速噤聲。等走到面前時,王阿姨還好心地提醒她,“小澄啊,你媽媽精神狀態(tài)不好,你要帶她去看看醫(yī)生……”
“我哥哥很快就會回來?!庇岢窝胝f得很認真。
幾個中年婦女奇怪地看著她。俞澄央走過時,聽到她們在身后大聲說著“那一家子都不正常”。這句話好像蚊蟲鉆進耳朵,在腦子里嗡嗡嗡地飛來飛去,好想把它驅除出去。俞澄央使勁地拍了拍自己的頭。
自從那一天起,那只蚊蟲一直駐扎在她的腦海里。
嗡嗡嗡……
嗡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