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真攜了虹菱回到住處,卻有人奉了燕姬之命,把她和妹妹的住處換到了一起,本是四人的大通鋪,如今卻只住了姐妹二人。
回夜宮中人手并不甚多,燕姬這么安排,本是小事一樁,更何況如今姐妹兩人正在替她修補(bǔ)衣裳,示以小惠,也算是隨手人情。
昏黃燭光下,疏真一頭烏發(fā)垂肩,黑眸如同兩丸水銀一般,清冷無波。
她小聲咳嗽著,用不甚熟練的左手穿針引線。銀針飛走間,柔滑的云錦衣裳上流光溢彩,仿佛淌漾著無盡的榮華富貴。
她忍住左手的酸疼,唇邊勾起無奈的苦笑——這樣的云錦,雖然號(hào)稱珍貴非凡,但在過去的自己眼中,也不過是埃土一般的物件,又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huì)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求全責(zé)備地以刺繡遮瑕?
人生際遇之神奇,這般浮沉榮辱,是誰也料想不到的。
她嘆了口氣,凝望著手下密密的針腳,下意識(shí)地伸出右手想要揉揉肩膀,卻僵在了半空中。
燈燭明滅間,右手手腕處的刺眼疤痕,顯得格外黑沉猙獰。疏真試探地動(dòng)了一下,五指仍是微顫,不能使出半分力氣。
她瞇起眼,想起那慘烈的一日,那一柄熟悉無比、秋水白練一般的長(zhǎng)劍,從腕處刺入,精準(zhǔn)地挑斷她的筋脈。那鮮血橫飛的慘烈,那痛徹心扉的一瞬,以及最后,那輕蔑絕情的神情……
唇邊的微笑轉(zhuǎn)為蒼涼。她搖了搖頭,仿佛要將那些鮮血淋漓的幻景揮去,然而心頭的刺痛,卻讓這些幻景在她胸口隱隱翻涌。她輕聲連咳,卻再也壓抑不住,一口朱紅滑下唇角。她來不及顧惜自己,慌忙踉蹌著,將寶貴無比的云錦衣裳挪開,以免再惹禍端。
她無力地跌跪在地上,發(fā)出聲響來,惹得床上沉睡的虹菱嘟囔著翻了個(gè)身。
疏真凝望著她無邪可愛的睡顏,眼中凄冷漸退,轉(zhuǎn)為沉靜的溫柔,以及無悔的堅(jiān)定——
過去種種,譬如今日死,再想又有何益?眼前最重要的,是要好好照顧這孩子,不能讓可霓在九泉之下難以心安。
想起可霓的音容笑貌,疏真心中又是一痛,她伸出手,輕輕地?fù)崦缌獯祻椏善频哪橆a。
她正露出微笑甜睡,大概是剛與姐姐相認(rèn),心中暢快甜美。疏真心酸更甚,低低呢喃道:“是我對(duì)不住你們姐妹……”
悲愴的嘆息聲,在暗夜中回蕩。疏真繼續(xù)咳嗽著直起身來,繡補(bǔ)著那綿密無盡的針腳。
陋室中一燈如豆,只有屋外聲聲滴落的殘雪消融聲,伴隨著她度過這漫漫寒夜。
三日時(shí)光彈指便過,整個(gè)回夜宮中,卻是一日更比一日熱鬧——上元佳節(jié)就是君侯朱聞的生辰,宮中上下都為此忙個(gè)不停。
終于到了這日午后,燕姬心急火燎地接到稟報(bào),道是云錦已繡補(bǔ)完好。
侍女抖開羅裳,頓時(shí)滿殿里光華瀲滟,似有鳳凰梧桐輕鳴。燕姬看著云錦上這綿密輕柔的刺繡,只覺得非但不露痕跡,更添了無窮風(fēng)華,不由喜上眉梢,贊道:“真是好手藝!了不得!”
“承蒙夫人賞識(shí)……”疏真微微躬身,恭謹(jǐn)如一,不見輕狂喜色。她站在下首,窗外投入的天光拂過,更顯得她面容晶瑩,只是那蜿蜒繁亂的黥紋浮現(xiàn),讓人不忍多看。
真是可惜了……
燕姬心下想道,不由端詳一眼鏡中自己的花容玉貌,有些自矜地微笑著,更帶著些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她掃了疏真一眼,聲音越發(fā)柔和:“你如今正在做粗役是嗎?”
不等回答,她徑直道:“我跟總管說一聲,讓你留在我身邊可好?”
疏真垂目,眉間微微蹙起,正在思量措辭,就見燕姬難掩嬌媚地打了個(gè)呵欠,喚人上前,開始梳妝。今晚便是君侯的慶生宴,既然衣裳已到位,她的滿腹心思便都放到了裝扮之上。
疏真見此,正要默默退下,燕姬卻仿佛想起了什么,回首笑道:“今晚你也隨我前去?!?/p>
黃昏頃刻而至,只見寬廣庭院里梅枝婆娑,枝上掛滿彩緞琉璃,映著滿地雪光,廊下宮燈,光華耀目之下,竟如瓊臺(tái)仙境一般。
朱聞早就聽聞姬妾們?yōu)樽约荷焚M(fèi)心思,也不說破,便略微早些結(jié)束了政務(wù),回到主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