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解決大家莫名的仇恨,我一直覺得我死的時候應(yīng)該主動讓大家慶祝三天。掛大紅燈籠、放鞭炮,誰想來誰來,別折騰人。吃完飯之后大家捧著成績單,紛紛來給我獻(xiàn)紅花。遺像的底兒上放一張綠卡,代表我對留學(xué)生做出的杰出貢獻(xiàn)。但是這一天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準(zhǔn)備。我在葬禮上看著黑壓壓一片的人群,聽著神父沉痛哀悼我的一生。這輩子沒聽過這么多表揚(yáng)的話,我自己都覺得死的不是我自己了。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就是蘇鹿沒跟著別人一起號啕大哭。外面下著雨,一片嘈雜聲里她看著特別清楚,頭發(fā)、眉毛、眼睛、心跳,都像是用鉛筆勾了邊一樣,一絲不亂。
不對,她好像根本就沒進(jìn)那禮堂。時間過得太久了,幾十天,一百年,五千年,一路上雨聲喧嘩,我也記不清了。
蘇鹿這種小孩兒總覺得我懂她。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其實(shí)我的思想境界和李毅吧那些打死也不會為她作品掏錢的屌絲們沒什么區(qū)別。我只想看著她,為她找一處房子,春暖花開,最好離大海遠(yuǎn)點(diǎn)兒。我和小沈陽一樣,一看見大海就想吐。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小伙伴思想境界都達(dá)到了她這種層次。比如簡意澄,只要我想跟他愉快地玩耍一會兒,他一定會把手里的紙杯、鼠標(biāo)、瓶蓋兒,噼里啪啦全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聲號叫,嘴里還念叨著你別逼我你給我走吧。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都一邊應(yīng)付著說你把昨天ENG101的作業(yè)借我我馬上就走,一邊覺得有的時候娘炮還真沒姑娘膽子大,很多事兒和性別沒關(guān)系。后來跟他同居的那個飯館小老板幾乎被她嚇成了半身不遂,摸著他的頭發(fā)顫顫巍巍地安慰他說這兒鬧鬼真的鬧鬼我們立刻就搬家。
其實(shí)我沒想嚇唬他。嚇人的方法多得是。作家們早在我生前就在鬼故事里編排了無數(shù)種方法,窗外飄著,床下躲著,半夜霸占誰家的電話線路給他們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講故事。實(shí)在待著沒勁了我會跟在一個姑娘身后,通常是中國香港的,有時候是小日本,踩在晃晃悠悠的電線上,陪她們走過漫長的夜路,拂過她們頭頂上沙沙作響的樹葉。樹葉被路燈照得翻起半邊,一半黃一半白。
而今我站在海邊,礁石是骨骼,海浪是喧響的血液。漸行漸遠(yuǎn)的潮聲是老朋友的呼喚,海濱口音,夾著粗糙的鹽粒兒??傁胫枢l(xiāng)在哪兒的人都客死異鄉(xiāng)了,所以我從來都四海為家。這兒是個不錯的地方,適合妖魔鬼怪,一睡萬古荒涼。睜開眼睛還能看看沙灘上走過來的姑娘。老天愛開玩笑。我待在這兒,可能十萬年長出雙手,再過十萬年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煉丹爐里熬五百年,五行山下磨五百年,等到你忘了有時間這回事兒的時候,就能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
雨水當(dāng)頭淋下,整個西雅圖的破孩子們都被雨淋得四處亂跑,一年之前也是這樣。國慶節(jié)剛過,村里的人民都收拾齊整進(jìn)城看煙花。那時候還沒人知道他們身邊的裝×犯會因?yàn)槎阋粋€慌不擇路的毛頭小子掉下山道而名揚(yáng)天下。三兩杯酒,五六碟小菜,水天一色,滟滟隨波。月亮糊在天面上,像張油紙上的破洞。我剛同江琴捕魚回來,褲腳濕淋淋的,撒下一地活蹦亂跳的螃蟹。過了春還有夏,過了秋還有冬,日子長得望不到頭。那是二零一三年的秋天,水冷蟹肥。二零一三年的秋天,濕咸的海風(fēng)吹過來,就像一張流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