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鯨(2)

無尾狗 作者:阿丁


此時是凌晨一點,我算了一下,已經十一個小時水米未進了,不餓才怪。我摸出一支煙點上,手抖得厲害,好半天才點著火。我深吸了一口,然后咽了下去,溫熱的煙霧也許可以欺騙一下躁動的胃。

母親的到來解救了我的饑餓,她是在我哥的攙扶下來到停尸房的。對她的出現我有些惱怒,暫時壓制了胃的狂躁。

有人在我背后喊了一聲:“丁醫(yī)生,你母親來了。”然后又一聲溫存而虛假的“阿姨您節(jié)哀”。

那時我正在欣賞劉老頭的手藝和死鬼舅舅的完美睡姿,我回過頭,我媽那張掛滿不知是雨水還是淚痕的臉徑直撞進我的視野,我哥神色肅穆地侍立一旁,一只手插在媽的腋下,狀如忠仆。

“誰叫你帶媽來的?”

我的質問子彈一樣把我哥那張忠仆臉打變了形,他咧著嘴諂諛地笑:“我也勸媽別來,你說這大雨天兒的,可她不聽非要來,我也沒法子?。 ?/p>

我已經很多年沒和這個身份是我媽的人說話了。

我瞥了她一眼,我媽與我對視一瞬,眼睛旋即移開。她的目光射向了燈光下的死者,我感覺似乎有子彈從我身畔呼嘯而過,紛紛然命中此時正躺在停尸床上的尸身,無數朵粉紅的櫻花從尸體內綻放,在半空中飄浮飛舞。有一顆雨珠穿過我的睫毛慢慢散開,如一層霧障覆蓋我的瞳孔,隔著霧,我看到舅舅的尸身仿佛錄像里死去的士兵被補了一梭子那樣彈跳起來。

劉老頭正捧著印有金色銅錢圖案的湖藍壽衣,準備為死者換上。我媽甩開我哥的胳膊,打我身前謹慎繞過,沖進停尸房。這個健碩的農婦趔趄著把劉老頭撞開,壽衣壽帽脫手,那些綢制的衣物像瀑布一樣從他手臂上聲勢浩大地墜落,洋灰地板上頓時騰起了圈狀塵霧。我沖劉老頭擺擺手,示意他暫時停止工作,然后走到我媽身后,準備在她作出過激舉動之時及時制止。

她在死者身畔呆立片刻,然后俯下身子,把密集的目光射在那張溜光水滑的大圓臉上。從背后看去,媽隱藏在肥厚脂肪下的肌肉處在收縮狀態(tài),隨著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衣服的皺褶不停地對身后的我擠眉弄眼,我得到了某種暗示,放了心,卻又略感遺憾——我知道,她已不大可能去羞辱那個已死去的人,隨著生命的消失,什么樣的仇恨也得煙消云散。這大概是死亡留給人世的唯一妙處。

“哥啊——”

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這是我媽發(fā)出的聲音,這聲哥叫得撕心裂肺痛徹肝腸,帶著恨不得追隨死者而去的難舍難分。緊接著,她彎下身子抱住那具一無所知的死尸綿延地哭了起來,時急時緩,時而傾盆、時而淅淅瀝瀝,夾雜其間的咳嗽聲仿佛冰雹砸在地面上又爆裂開來。

她的眼淚和清亮的鼻涕從無間斷亦無浪費,全部滋潤了她懷里的死人。那時我真害怕我舅舅的大白臉上會迅速長出可怖的霉斑。她哭聲漸小,我想等雨停后,死者的皮膚上就會不可阻擋地長出蘑菇一類的東西。

媽大概是累了,她把腦袋放在死者的胸脯上,抬手不斷地拍擊著死者的肥肚皮,嘴里發(fā)出與拍擊聲節(jié)律相合的短促哭聲。我的兩個表哥把我媽拉了起來,這對兄弟用綁架的動作把她從死者身邊扯開。那時他們二人淚流滿面,他們滿懷親情、悲痛地叫著“姑姑、姑姑、姑姑”,活像一對憂傷的蛤蟆。

我被這景象弄得呆頭呆腦,幸虧我哥伸手拽了我一把,否則我真會被這天衣無縫卻又拙劣無比的表演弄得大笑。我倆擠出停尸房,兄弟二人狼狽不堪,相視無語。我對我哥笑:“她……她這戲演得有點過了吧……”我哥死命地擺手,制止我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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